而姚令喜,正于公主府的冰原之上,踏雪尋梅。
殷紅血梅,瑰麗濃烈,屈曲蜿蜒,無窮無盡。
淚珠,無聲劃過面頰,一滴一滴,不舍她面龐,奮起攀爬,卻怎麼都挂不住她的臉。
掙紮到力竭,便隻能無助而又絕望地松手,訣别,破空,墜入雪塵,然後用微不足道的熱量,融化雪地中熱烈綻放、活色生香的血梅。
扁扁的梅,輪廓模糊,無端讓她想到——謝天贶曾用一朵圓滾滾的蒲公英,解釋過人體。
他說隻要力道足夠大,就能像折斷草莖、擠出白漿那樣,放幹一人體内所有血液。
彼時,她罵他兇殘,捧着死絕的蒲公英合十作揖:“快投胎吧,來世變個鳥兒。”。
他卻一邊吃酒,一邊笑着又摘蒲公英,塞一根細竹芯,将蒲公英從裡面擠破。
“所以見力就要躲,或者消弭,不能讓外力積蓄到不可抵抗,也不能讓内力壓縮到不能控制,那樣就回天乏術了。”
大略是自小學醫,他有一套自己的思維,總會在不經意間,說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
可姚令喜越是聽不懂,就越迷戀他,她愛死了他飛檐走壁,從天而降,敢從皇宮裡帶她出去,把她打扮成半個乞丐,一起甩着酒葫蘆給人看診,得了診費就四處撒歡。
就算為此要聽他絮叨,看他裝模作樣,姚令喜也覺得劃算,一次一次央求他,“我不回去,好不好?”
他不答,眉頭一皺,她就害怕,拿他的手,勾他手指頭,跟他約下次,“不許太久,我等不了,會想你。”
然後謝天贶就會抱抱她腦袋,“我今晚來找你,帶你喜歡的螢火蟲。”
那時候真快樂啊,每當十齋日,皇後在奉先殿抄佛經的日子,她都翹首以盼。
直到某個一起抱着睡的晚上,她九歲了,感覺自己是大人了,就學後宮妃子的樣,支着胳膊爬到謝天贶身上,想試試咬嘴唇是什麼感覺。
誰知剛觸到鼻子他就醒轉,還突然變臉,兇巴巴掀開她跑走,之後再也沒來找她。
那之後,姚令喜床邊的伴妪嬷嬷,再也沒睡過一個整覺,總問“殿下啊,老婆子年紀大了,總起夜,不吵您吧。”。
“不吵。”
右臂橫在屬于謝天贶的枕頭,冷冰冰沒有溫度,姚令喜望着床帷發了幾個月呆,開始頻繁找借口回侯府,然後買通侍衛,半道四處溜達。
關注的重點是街邊溝渠,謝天贶總能從裡面掏出人來,說有病沒病摸個脈,全當鍛煉手藝。
她便有樣學樣,認真關注京城大街小巷,溝裡頭有沒有病,會不會正好撞上他在摸。
現在回頭想想,如果不是正好撞上她,可憐她,謝天贶應該還是那個拎着酒壺、走街竄巷,潇灑無比的小遊醫。
那該是何等地自由自在,逍遙無敵。
哪會像現在這樣,被我糾纏,拖進泥潭,無端受罪,萬劫不複。
姚令喜的心,從來沒懷疑過她對謝天贶的感情,但是這一次,她後悔了,後悔不該癡纏,不該癡心妄想,貪圖羽翼,想利用他翺翔。
踏向謝天贶的每一步,都熬心費力,急切,又恐懼。
昨夜纏鬥與苦等,今晨挑破真相,得知程山叔的死訊,又與章栽月撕咬一場,她真的身心俱疲,好不容易躲進和謝天贶的年少回憶,卻是踏着他鮮血滴築的路,被現實無情鞭撻,悔恨交加。
終于來到血梅盡頭的廂房,姚令喜又隻能遠遠伫立,根本近不得身。
謝朗帶來的上三爻三百弟子,群聚環繞,早将前方,圍得水洩不通。
一缸缸溫水擡進去,一盆盆血水端出來。
一把把刀針,燒紅燒透,端進去,掃出來。
弟子們幹幹淨淨進去,惹一身紅出來。
所有人按部就班,各自輪替。
鹽水、甜漿、湯劑,就近熬煮,一碗碗往裡送。
桑皮線現撚,粗細隻在尋常之十一。
雞血一碗一碗殺出來,黑紅的屍體,碼成小山。
每張面孔,都陰沉沉,死寂寂,埋頭苦幹。
一個皮桶,血淋淋,堆滿暗器。
幾名弟子埋頭扒拉:
“金錢镖。”
“袖箭”
“鐵尺。”
“吹針。”
“扇刃。”
“無門派标識。”
“但是精兵玄鐵。”
“絕非一般鼠輩。”
每蹦出一個詞,姚令喜的心就跟着抖三抖。
她不太明白都是些什麼東西,但是謝天贶被數人圍攻的畫面,赫然浮現。
暗器“噗呲”刺破皮肉、“咔嚓”嵌入骨頭,鮮血“滴滴答答”,各種音聲此起彼伏,如同萬隻螞蟻在腦中啃咬,疼得她心驚肉跳,悚然膽寒。
來曆成謎的刺客,攜帶暗器,陰狠歹毒,對謝天贶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圍獵!
可是為什麼?!
姚令喜敲破頭,想得到自己遭人伏擊的可能性,卻任憑苦思冥想,找不出謝天贶遭人謀害的理由。
她的四哥,是神醫,救死扶傷,是戰場上的殺神,護國護民,于公于私,他都是見之俯首,應該被奉若神明的人物,怎麼會剛剛回京,就在自己的國都遭人暗害,命懸一線!
怎麼可能。
究竟何人,有何種理由,對他痛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