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擡眸,章栽月眼中的太子殿下,此刻再也不同以往,就連略顯破舊的蓑衣上凝結的冰晶,都閃耀着彩色光斑,仿佛身披霞光。
這樣的人主,當然令人期待。
他是聖上的兒子,真龍之子。
然而就在章栽月感慨萬方之際,太子殿下覺得氣氛良好,水到渠成,爬起來抱住柳老大人胳膊:“所以您老人家快點扶我上位啊!”
“哈?”章栽月失手摳進凍土,猛擡頭——“什麼?”
“不上位,怎麼巡視天下,怎麼推廣我倆的鼎新大政?”
太子殿下整個貼在柳老大人身上,還趁機烤手。
“我那心愛的老麥麥的子子孫孫,也在苦苦等候我登基,方能親眼去看看不是?”
太子抱住柳老大人,搖啊搖,搖得風生水起,搖得老大人無助地望向章栽月,跟他挑眉毛。
“姜 法。”
章栽月咬牙切齒,緩緩站起,目光差點碾死太子。
聖上年逾古稀,但老當益壯,還有萬年壽歲!太子就這麼急不可耐想繼位,欲置聖上于何地??!
“去,”他冷冷吩咐:“幫太子殿下撿回鐵鎬,助他一臂之力。”
“是,屬下這就去。”
姜法悍然邁步,章栽月猶記得攙扶老仆起身,卻不料身後突然蹦出個姚令喜,同時數道殘影掠過,柳老大人倏忽消失,緊随其後,一道尖細聲音,緩緩響起——
“聖上口谕,請章大人接旨。”
十二名大内侍衛,披堅執銳,威儀赫赫,擁一位内官現身。
姚令喜和山奈,程千戶、範敦等僚屬,連帶着剛才上蹿下跳的太子殿下,一并跪了過來。
章栽月也整饬衣冠,欲跪,卻被内官扶住。
“章大人免禮。
聖上口谕:太子素行不軌,不堪造就,昨夜之禍,朕已厲行懲戒,罰太子幽閉東宮,令其重修應國公府,一應财貨,由東宮出奉,若有差餘,自例俸劃撥。”
聖旨一出,衆皆嘩然。
所有目光,一霎聚焦章栽月身上。
幾乎所有人,都對昨夜發生的事,大略有所了解。
章栽月作惡,太子殿下頂包,真真是無辜,真真是禍從天降,慘不忍睹。
姚令喜的朱紅蔻丹,深深挖進掌心。
她已經聽程千戶說過太子被罰閉門思過,匆匆起身,欲趕來安撫,卻被内官叫住,此刻親耳聽到聖旨,聽到聖上的無理偏袒,隻覺九天之上,聖上老邁昏聩,不堪為億兆生民之君父。
一個危險的念頭,陡然浮起——該變天了。
但是瞬間,姚令喜收斂神思,與旁人一樣,安安靜靜,繼續聆聽聖谕。
“愛卿昨夜受驚,準八日休暇後另加休沐九日,望愛卿善待甯國公主,締結伉俪,玉燭調和,新婚燕爾,不必入宮謝恩。欽此。”
旨意宣完,内官好似終于憋不住,慌裡慌張,戰戰兢兢後退,跟着居然一個趔趄,摔進侍衛陣中。
然而眼前異狀,章栽月卻充耳未聞。
聖旨太荒唐了。
昨夜大火,死傷那麼多人,聖上何以不查不問,直接指認太子殿下,甚至先下口谕,杜絕他進宮面聖,親自說明情況。
為什麼?聖上此舉,究竟意欲何為?如此異常的舉動,絕非偏心二字可以解釋。
章栽月打定主意,就算違逆聖意,他也要立刻進宮,禀明昨夜一切!
可擡頭一看,内官躲在侍衛背後,藏頭藏腦,白慘慘一張臉,急吼吼盯着他,示意他立刻馬上,接旨!
正奇怪發生什麼事,太子嗷嗚一嗓子,直接震聾章栽月耳朵——
“别攔孤,孤要宰了他!現在就宰!”
太子殿下怒不可遏,像頭出籠的獸,橫沖直撞,指甲縫裡的凍土,挖進每個試圖阻攔他的人身上。
山奈隻顧姚令喜,姜法隻管章栽月,程千戶被甩了一巴掌,罵跪地上不許動彈,範敦三人奮力阻攔,卻低估了有三年種地經驗的太子。
身強體壯,孔武有力,怒氣加持,太子現在強得可怕,連掀數人,直奔章栽月,一旁老弱,勉力上前,卻絲毫不頂用。
太子撲到章栽月跟前,姜法也側身來擋,不敢回手不敢躲閃,就留個後背給他撒氣!
猛踹幾腳,太子發覺沒意思,立刻轉移目标,攻擊大内侍衛——
“噌!”
侍衛一時不察,青色長劍被他拔出!
“還有那個昏君!”
太子劍指東方皇城——
“他沒兒子,孤也沒老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孤不忍了!孤現在就要殺進宣政殿!”
太子越說越離譜,長劍亂砍,追得内官倉皇逃竄,十二名大内侍衛面面相觑,把劍的虎口握得通紅,已然按捺不住。
宣旨内官等于聖上親臨,太子殿下口出狂言,膽大妄為,他們若不動手拿下,那這一輩子都不用動手了!
“噌!”
“噌!”
“噌!”
長劍紛紛出鞘,寒光四射,圍作劍陣,劍鋒所指,直向太子,眼看局勢失控,章栽月吩咐姜法阻止,但姚令喜推開山奈,悶頭往上沖——
侍衛心驚膽戰,連連撤手,任由她穿過劍陣,一臂勾住太子脖子。
“啪!”
太子頭都沒回,一耳光甩上臉,繼續追砍内官,姚令喜卻沒挨得住,身子一歪,直投劍尖。
“四小姐!”
“殿下!”
侍衛大驚,慌忙後退!
衆人吓個半死,山奈小刀在手,勉力怼開侍衛劍鋒,謝朗等人也循聲趕來,山奈略微分神,章栽月搶先動身。
大内侍衛不敢攔他,長劍紛紛朝天,然而沒等近身,姚令喜一個眼神瞪來,眼尾猩紅,不許任何人接近。
“小殿下!”
章栽月冷汗涔涔,擔心得要死,但是姚令喜猛地追上太子,一把揪住他耳朵,扯到跟前。
太子被揪了十幾年,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一揪一扯間,本能地不敢反抗,踉跄轉身的同時,驚覺剛才一巴掌掄翻的黃衣女是姚令喜,他立刻慌了手腳,任由姚令喜扣入懷中。
桂花清香,隻在外圍,一頭紮進姚令喜懷抱,血腥氣和藥氣刺入太子鼻腔,随着一抹殷紅透穿鎖骨,染紅繡金蝠紋,沾上左手手掌,太子雙眼刷一下清明,不再掙紮,不再吼叫,隻是像小獸一般,伏在姚令喜胸口,嗚咽,抽搐。
場面,總算控制住,但姚令喜不敢松懈,輕輕撫着太子後背,冷着臉,側目一掃,大内侍衛們個個垂首不敢直視。
“噌!”
“噌!”
“噌!”
利劍依次入鞘。
姚令喜環視一周,目光定在内官身上,勾勾手。
内官脖子瑟縮,雙肩内扣,滿臉驚惶,緩步挪行。
“李内官,”姚令喜為擡下巴,神情睥睨:“這是本宮府中的人,昨夜受凍,突發急症,胡言亂語什麼本宮和章大人都聽不懂,你?”
她意味深長地停下。
李内官瞬間看向章栽月,得見章栽月也點頭默許,立刻點頭搗蒜:“小的也覺得含混不清!小的這就告退,回宮複旨!”
“有勞。”姚令喜微微颔首,吩咐:“恭送李内官離府。”
“是。”範敦立即上前,引路朝外,眼角餘光,将國公府上下仆役,全都勾走。
謝朗也示意山奈,随他先行離開。
程千戶、姜法,各聽其主,全部撤走。
所有人,都走開,每個人都後怕連連,腦海中回蕩着太子的哀号,還有姚令喜揪耳朵的畫面。
冰天雪地中,公主府後院隻有陣陣寒風拂掠。
章栽月将紫貂鬥篷蓋在太子肩上,順帶将姚令喜,也裹一道裹緊。
姚令喜不願領受他的黃鼠狼心思,但是太子發作一場,渾身熱汗,不能受寒,任她心中再不悅,也要受着。
而章栽月一眼看到她胸口那抹殷紅,蓦地眼眶通紅,胸口像塞滿了冰層下的凍土,壓得嚴嚴實實,哽得人呼吸不能。
所有這一切,姚令喜的傷、聖上的反常、太子的癫狂,皆因他而起。
章栽月謹小慎微二十九年,第一次任性,第一次犯錯,他推演過無數種事态發展,卻獨獨沒想到姚令喜是這樣的女子,沒想到自己能闖出如此塌天之禍。
可是面對姚令喜,此情此景下,不知為何,他總有一種感覺,感覺憑借姚令喜的聰慧機敏,她可以将此事處置得更好,她原本可以避免這一切發生。
如此想着,章栽月竟然忍不住質問:
“小殿下,你能叫人帶走柳老大人,為何不請太子殿下稍微回避,也不至于……”
聞言,姚令喜猩紅的三角眼,對上他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