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帝都,應國公府。
婚儀行至高潮,贊者滿面紅光,高唱——
“顔如桃李,玉面勝妝;仙人為伴,玉女同床。”
“生男尚主,育女榮嫔;功業繼世,刀筆絕倫;金帶紫袍,曜日輝光。”
“新人進合卺酒!”
食案上,司馔當場将一隻苦葫蘆剖成兩隻瓢,瓢柄用紅綢綁縛連接,接着傾斜酒瓶,透明的琥珀光一瀉而出,盈盈瓊漿流歡,搖搖燭光弄影,芳芳清氣撲鼻。
待合卺酒滿瓢,侍者小心奉持,一左一右,分送新婚結發的夫婦:
——“公主殿下請。”
——“中書大人請。”
合歡扇後,甯國公主姚令喜接過瓢,垂目欲飲間,瞳孔恍然一震——
酒光中搖搖晃晃,影影綽綽,竟然映着她朝思暮想的那個身影。
我大抵是瘋了!
苦葫蘆汩汩冒苦汽,熏得人眼睛疼,姚令喜緩緩閉眼:都這種時候了,吃下酒就要與沒見過的陌生男人同房,此生再也無望與四哥有任何牽扯之際,我居然還在想他。
事到如今,還能癡心妄想什麼?妄想他會尋來,說舍不得我嫁給别人,然後帶我走嗎?
他從來都不要我,怎麼可能會來?
酒都沒吃就醉成這樣,真是瘋得不輕。
姚令喜凝眉搖頭,不敢再看酒中幻影,閉眼豎瓢張嘴,冰涼的酒一半入口入喉入腹,一半順着嘴角,嘩啦啦淌過下巴,浸入赤朱流丹,紅得發黑的喜服。
饒是胸口洇洇濡透,寒氣侵體入骨,她滿不在乎,隻狂浪痛飲,以醉生夢死之狀,消前緣難續之愁。
這樁婚事,原就是章栽月一廂情願求娶,她隻是奉旨下嫁。
聯姻而已,隻要客客氣氣相待,生得一男半女,締結姚章二姓盟約,讓皇後娘娘能牽掣這個權勢滔天的首輔章栽月,她就算完成任務,就可以搬回公主府居住,至于旁的,她無所謂。
可惜她這番心思,隻有貼身侍女丹歌知道,這邊丹歌正心疼自家主子,邊兒上陪嫁來的,卻不論老嬷嬷還是嫩丫頭,個個昏頭漲腦,都眼巴巴盯着章栽月的臉——看個沒夠。
而國公府一幹人等,見新娘子如此豪飲,都不甚看得起:
雖則大公子天人之姿,才貌無匹,是無數女子的春閨夢裡人,但公主也忒□□上腦了吧,誰家新婦猴急入洞房急成這副鬼樣?還是皇後娘娘一手養大的親侄女兒,皇上親封的甯國公主殿下,怎堪如此失态,丢人現眼!
更何況……
衆人眼目交結,心下無人不知:咱大公子可是有意中人的,往來數年而且非那姑娘不娶,隻是可憐她無福消受,月前死于一場火中,如今那姑娘新喪還未出殡,大公子就将公主娶回來,要說其中沒有門道,哼,說出來誰信。
他們心裡頭門兒清:十有八九就是公主想嫁給大公子,暗中害死了姑娘,大公子這是查清了事實,娶她回來祭天,給姑娘報仇雪恨呢。
一時之間,諸人各自動念,看待姚令喜眼神,也視同死人沒差。
而這個猜測,随着章栽月突兀的起身,很快得到驗證。
嗒。一步。
嗒。兩步。
嗒。三步。
男人的靴尖,出現在姚令喜眼前。
難道他想與我交杯對飲?姚令喜瞥了眼食案上的空瓢,雖則再滿上一瓢也可,她不嫌酒多,但……
還是免了吧,除生子之外,她無意與這個陌生人有任何接觸,而且嬷嬷說過,她身子養得極好,又正當年,倘若男子體魄強健,或許僅需一次就能懷上。
熬過這一夜,後面都是盼頭。姚令喜執扇卻面,冷看他接近,一絲不動:
是他求到皇後娘娘跟前,說傾心于我,此生非我不娶,是他說動娘娘賜婚,徹徹底底斷送了我對四哥的念想。我沒有怨恨發瘋,沒有咬他一脖子血,而是清清靜靜呆這兒,他就該知足。
既然他執意要娶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進門,有什麼不稱心的,也隻能請他自己擔待了。
姚令喜不準備為他多花一丁點的心思,暗道我不回應,你當有自知之明,自行退回去了事。
然出事态發展,出人意料,酒瓢不容置疑地湊攏來,伴随那隻漂亮修長的執杯手,就那麼輕輕一翻轉──
“嘩啦啦!”
合卺酒在半空橫畫一道,倏忽間傾洩一地。
酒珠快活地跳上婚服喜鞋,順着裙裾往上爬,姚令喜瞬間怔住——
傾酒澆地,他這是,他這是把合卺酒做了,作了奠酒?
章栽月,他把我當個,當個死人?
那他娶我,娶我是為了——羞辱?還是想害我?
為什麼?!
驚變陡生,婚房内鼓樂頓消,姚令喜腦中一團亂麻,胸口劇烈起伏,眼睛死死瞪着地上那灘酒,萬分難以置信,然而好死不死,随着酒液逐漸平靜如鏡,男人的身影迷迷蕩蕩,竟然再度閃現,她腦中轟然炸響——
四哥!
又是四哥?
我這是受驚發瘋,盼他來救我于水火嗎?
“啪嗒!”
手一軟,合歡扇滑脫。
章栽月立在面前。
姚令喜視而不見。
即便驟知章栽月娶她是不安好心,現在深陷火坑應該逃命要緊,可她身不由主,所有心思,所有視線,都牢牢鎖定地面上的幻影,盡管她每一絲理智都在示警——
那是幻覺,是奢望,是執念,再怎麼祈盼,注定隻是一場空落。
四哥他不在這兒,也不會來,他躲你都躲到南疆戰場去了,六年音信全無,怎麼可能這時候出現?
姚令喜你清醒一點,沒有人會為你而來。
還不趕緊想想,如何應付眼前的狀況!
如何應付?
回過神,姚令喜長眉入鬓如刀,眼中迷惘一掃而空——當然是幹回去!若是讓章栽月讨到半點便宜,豈非白活十九年!
她一霎擡眸,隻見章栽月通身喜服,居高臨下,硬邦邦一身傲骨臨風,臉生得确如傳言中無與倫比的好看,然而狹長鳳眸鋒芒畢露,狀似看她,目光卻冷森森透身而去,分毫不落她身上。
而他面上神情,絕無一絲大婚之喜,倒是很适合傾酒祭奠亡人的蕭瑟,連帶着周身凜冽凝霜,隻站那不動,就散發出生人勿進的壓迫。
故而盡管他以臣犯君,傾酒之舉僭越無比,在場愣是無人敢置喙,就連姚令喜的一衆陪嫁,都噤若寒蟬,通體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