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的計劃,下一站是銀座,我們将在那裡享用令人又愛又恨的午餐。
恨屬于雲雀,而愛歸屬于我。
雲雀即便再恨也不會表現出來,他并不輕易暴露自己的情緒。遑論他本就沒那麼“恨”——那隻是我藝術而誇張的修辭手法。
我提前預訂的套餐裡包含一道煎牛肋眼肉和蛋包飯,這一切并不如雲雀的預想——在他的想象中,餐桌上擺的應該是吐司、吐司和吐司,總之全是吐司。
我的白人胃對這家餐廳的吐司感到分外滿意,然而其她菜品就隻是差強人意的程度,不過能吃就行,漂亮飯嘛要求别太高啦。
因此,雲雀恭彌那挑剔的日本人胃倒是不那麼滿意,我讓他放棄吧,想吃日式料理可以回家做夢去。他沉默地望着我,幾乎令人生出一種猛獸預備捕獵的錯覺——那真的隻是錯覺嗎?——他就像是看到了合意的獵物,狹長典雅而頗具風情的灰藍眼眸微微睎起,他盯着我,面上未有幾多神情,尋常人該為此感到一絲難容忽視的涼意,但我隻是想,他的眼睛一直都這麼漂亮。
雲雀恭彌很快移開視線,眼神重新變得薄薄淡淡,他真像是一抹飄雲,一塊不融的浮冰,此刻被我生拉硬拽拍了幾張照片,即便化作電子數據也還是那副表情。
我真心實意地告誡他:“拍照的時候多笑笑啦。”
他顯然沒往心裡去,反而困倦地打了個哈欠。但我是認真的:假如我必當在十年後死去,那我們的合影裡還是多留一些笑容比較好。不過,算了,這樣就好,畢竟他就是這樣的人嘛。
吃過飯,我們去了一趟出版社。我的編輯就職的出版社位于東京,我們通常以郵件聯系,今天機會難得,我特地跑了一趟,和她詳談新書。
編輯葛木女士已從業多年,起初我隻是抱着随便試試看的心态找到她,向她自薦,她卻一眼就相中了我的作品,我們之間是互相成就的關系。
葛木女士熱情地将我和雲雀迎進辦公室,為我們準備好熱茶,我們三人在會客沙發上圍成一個三角形,我和雲雀正是三角形的底邊,葛木女士則是頂點。
我們嚴苛地維持着工作方面的專業關系,并不發展私人友情,也不分享或探究彼此的生活,我隻提前告訴葛木女士一聲,我說我要帶一位朋友來陪我,她沒有意見,這會兒看到姿态閑适地坐在我旁邊的雲雀,也隻是無聲挑眉,用口型問我:朋友?
我用力點頭,同樣用口型回她:最重要的那個。此時的神态與語氣已接近炫耀,我總是不吝啬于向她人展示我和雲雀的關系——獨屬于我的稀世珍寶,我時而想扮演貪惏自私的龍,将他珍重地隐藏在我懷中,時而又堪稱矛盾地想要向世人展示他那瑰豔無極的光彩與姿容。
我們三人圍在一起已是群聚,然而雲雀未發一言,也并未攢起眉心,隻是靜默地在旁等待,我和編輯輕聲地說話,讨論到要點時不禁雙雙擡高音量,他卻仿佛并不難耐,也并不感到厭煩,隻是沉靜地注視我,注視我廣闊的、他以外的世界。
我和葛木女士沒有談太久,我們聊了舊書新書,聊直木獎,她臉上挂着勝券在握的微笑,說獲獎名單公布的時候我絕不會失望。她已經去見過了評審委員,下一步是推理作家協會獎。
那當然了,毫不客氣地說,我可是獨一無二的天才。況且十年後的世界也已經證明了這一切:小說家“瑪琳”已舉世聞名。
如果不是《鏡宮》系列的稿件已然發表出版,或許我也能一舉斬獲江戶川亂步獎和橫溝正史獎。
我哼着愉快的小曲兒拉着雲雀跟她告别,雲雀向葛木女士微微點頭,表現得還挺有禮貌,真是難得。
我們又在東京塔側看了落日。
宏大的、永不墜落的太陽,那爛漫璀璨的金烏終于隐入地平線。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東京塔仍未亮起,然而驕陽的美麗餘晖已在其上塗抹粼粼的波光,金與橙與紅肆意地跳動,像是在與今日最後的天光、消匿無蹤的日影道别。
我想,好絢爛,好浪漫。
天空、東京、鐵塔、今日,都是如此。
餐前上了兩杯起泡葡萄酒,我們倆都滴酒未沾,真是可惜。我不喝酒也不吸煙,我認為酒精和尼古丁會影響我清醒的理智,有損我完美運轉的大腦;雲雀則對洋酒毫無興趣,假如此時擺在我們面前的是日式清酒,說不定他還願意小酌一盞。
“我不喝外國酒,”他是這麼說的,“我對這種東西沒興趣。”
話又說回來,我們倆一看就是未成年的學生,為什麼還要給我們上餐前酒啊?完全浪費了!
餐刀最後一次落下,我最後一次切割牛排。東京的約會結束了。
兩人席是面對面的座位,這是今天唯一的遺憾。我更喜歡和雲雀并排坐在一起,但也沒關系,這樣的位置便于我随時觀察他的眉眼,使我易于用目光描摹他的面容。
約會本身不重要,花不重要,餐廳不重要,風景也不重要。和雲雀恭彌在一起才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