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可避免地想到:要是她懂得精靈的醫術,不會讓夥伴如此痛苦。要是她在風雲頂不曾思考那些意義甚微的事情,不會讓戒靈輕易得手。要是她早在夏爾就探查出戒靈的消息,領着弗羅多早些上路……
精靈有些撐不住了。她将臉埋進雙手中,仿佛又成了幾十年前那隻無助的精靈,仿佛她不曾走過半個中洲、不曾增長一絲一毫的勇氣和智慧,仿佛她還會因為自己的無力,讓萊戈拉斯的面上出現鮮紅的血迹。
她最看不得他、他們臉上的血污。最看不得。
但她能做的卻總是有限。似乎阿斯翠亞學會一些,這世道便艱難一些,像是惡劣的玩笑。她的過去和未來永遠都有迷霧在遮蔽,但她不再有鏡子,看不穿自己。
阿斯翠亞并非此世的神明。
在埃爾隆德之家的最高處,光暗交接處的風有些涼。精靈覺得寒冷,卻并未動作,直到她清晰地感知到,有個濕潤、溫熱的東西碰上了手背。她聞見藥草的清香,一雙手将她的左手握住,于是她擡起頭來。
即将消逝的月光裡,阿爾溫低垂着眼眉,嘴唇翕動。她握着她的手,輕輕揉搓着,按一下,又翻轉過來。此時,她們手心相貼了。
阿爾溫手心的溫度透過一層草藥,慢慢遊到阿斯翠亞手中來。她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順理成章地、相視而笑,誰也沒有言語。直到年長的精靈将草藥擦去,阿斯翠亞低頭,才發傷口的結痂已消失不見。
何時受過傷呢?那晚在風雲頂。她看不見這道傷,可她卻看見了。
那阿爾溫是否也看見了?她無名指上那圈、魔戒燙出的環印。阿斯翠亞悄無聲息地、将左手抽了回來。
「謝謝您……」
直到這傷口完全好了,阿斯翠亞才覺得,是有些疼的。是有些疼的,但并非不可忍受的,弗羅多會贊同的。
「阿斯翠亞,他來了。」阿爾溫站起身,目光是含笑的。
陰影繁茂的走廊上,精靈的腳步輕輕的,像落葉對大地的親吻。霍比特人的腳步重重的,那樣地一絲不苟、腳踏實地。雲雀拍拍翅膀,從樹影裡竄出來,直直飛去。
黎明時分。
阿斯翠亞在柱子後、探出半個身子,見到了姗姗來遲的萊戈拉斯與皮平,精靈提着弓,還算得上精神,而霍比特人的臉色卻已黃得像個土豆了。但即便如此,皮平在看清熟人的那一刻,還是飛奔着跑過來。
“蒲爾斯達!弗羅多怎樣了!”
“他已脫離了危險,不必擔心。”阿爾溫答道,沉穩得令人放心,“弗羅多需要靜靜修養,待他蘇醒,你便可以去看他了。但現在——”她朝皮平輕輕招手,後者将信将疑地靠過去。
阿斯翠亞聽見了那低語。
“早餐!多麼美麗的詞語啊!”霍比特人驚叫起來,面色紅潤了些許,“我絕無異議,任何能填飽肚子的都是好糧食,精靈真是好心腸……”他随着阿爾溫離去,步伐比方才有力了些。
那隻美麗的精靈、似乎在促成一些事情。
走廊裡是那樣安靜。時間流逝着,陰影裡的花紋慢慢清晰,樹葉的影子、雕花的影子、精靈的影子已是可以分清的了。葉的影子抱作一團,花的影子連綿開去,兩隻精靈的影子卻格外獨立,不近不遠。
阿斯翠亞悄悄屏住一口氣,她站起來、轉過身。那時候,原本照在她面上的晨光錯開了,從手臂與腰間的空白漏出來。
萊戈拉斯看那光線,并不刺眼。真正刺眼的,他過了一陣才敢擡眼看。
他看見她時,她也看見他了,那一秒鐘,他們是彼此看見了的。但下一秒,他們頗為默契地、錯開了目光,像戰鬥一般嚴謹。阿斯翠亞去看屋頂上草木的刻文,萊戈拉斯去看腳下陳白的石磚。
他們假裝、有對自己更重要的東西。
空氣有些凝滞,呼吸也不太順暢。這世界有些虛幻,好像他們并不熟悉,甚至從未認識。他們默默緊張着、默默地搜腸刮肚,卻得不出任何一句可以輕易說出的話語。不管是兩百年還是兩千年,他們從中找不出與此時相關的閱曆。
會有人教給她嗎?那他也有老師嗎?
還是說這過分自我的感受,隻有自己才能說清。
當月光完全隐沒,太陽越過山峰時,他們的視線緩緩歸于中心。在那一冗長的旅途中,他們透過腦海中的、漫遊的星星,“看穿”了對方與自己相同的、難明的處境。
于是、終于,所有危險都遠離了,仿佛他們是毫無罪責的,是可以卸下負擔的。
阿斯翠亞的手指終于恢複了知覺,她又能感覺到指尖有一顆小心髒,向外敲着鼓點。幽谷城中不怎麼冷了,她覺得很溫暖。再看見萊戈拉斯時,她牽動嘴角,他也笑了。
他們是被彼此逗笑的,也是被自己逗笑的。
但被有趣的事物逗笑,那笑聲是短暫的、低低的,他們繼續無話可說,在一條縱深的、繁雜的,逐漸回溫的走廊裡。
萊戈拉斯又覺得胸中難受,甚至有了刺痛的感覺。他試圖撫平那種錯亂,卻不可觸及。他記得那是個惡作劇,罪魁禍首就在眼前。可過了幾十年的時間,他不知還能不能問罪,按這片土地上的各種律令。
「阿斯翠亞。」
「萊戈拉斯殿下。」
阿斯翠亞看出他有話要說,但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她幹脆走開了些,走到潔白的圍欄邊,将手臂疊在上面。她去看早已結束的日出,看直白刺眼的光線,并裝作為此着了迷。
但她實在是沒有看日光的,餘光裡,萊戈拉斯卻看着日光、或是看着她吧。可阿斯翠亞希望他不再看了,希望他也走開幾步、走到一個隻能用餘光推測她的地方。
到那時候,阿斯翠亞就能像此刻的萊戈拉斯一樣微笑的。但她又執着的認為,自己一定會笑得用力一些、深刻一些,比他更快樂、更難過、更覺得主神是仁慈的。
因為不論是生活悠閑時,還是遭遇困境時,隻要她記得,她記得沒有一刻的阿斯翠亞是不想念萊戈拉斯的——面對那精靈本人時,她再也無法刻意地、将王國置于他前面了。再也無法刻意地、隻提起那些夥伴而将他藏起來了。
可她該說嗎,是否會很奇怪、很失禮?說我很想念您,這可以嗎?會不會有誰不這麼允許?會不會風啊、河啊,随便誰一聽了都知道,這是某種起誓,是某種愛意……
「我聽了您的許多故事。我後悔沒有追上您。」
「阿斯翠亞,我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