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邊那種可愛的、知更鳥的蛋殼似的青綠色漸漸褪去了,秋末的夜晚也就不請自來了。這傍晚是深藍摻着墨黑的、恬靜帶着内斂的,也是“滋滋”地冒着烤肉味的。
山姆坐在樹下的石頭上,支起從家中帶出來的寶貝鍋具,主動擔當起了廚師的責任。從洗肉、切割、烤制到用“全夏爾最好的鹽”調味,山姆大廚是一絲不苟的。
而在這當兒,弗羅多悠閑地窩在樹杈裡,吸着煙鬥草。他準許藥味的煙氣穿過枝葉,飛往他眼中的、被葉片擠得七零八碎的天空——面對他算得上年輕稚嫩的臉,樹枝上的阿斯翠亞經常會忘了,他早已到了能夠踐行“霍比特藝術”的年紀。
霍比特人從何時開始吸煙的呢?誰也不知道,所有傳奇故事和家族曆史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夏爾的居民吸過各種各樣的草藥,但他們都贊同一件事,那就是,老托比園子裡的煙鬥草是吸煙藝術的最佳搭檔。
精靈也曾講這些話寫進手冊裡。
“所以,戒靈就是九個□□已經死去,但仍然被魔戒控制,效忠他的人類……”弗羅多用手摩挲着煙鬥,“你的意思是,它們有可能來夏爾——”
“噓——”阿斯翠亞撥開樹葉,沖下方的霍比特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隻是聽過類似的胡話罷了。在夜晚談論這些,不會讓你手腳冰涼嗎,山下先生?”這假名是甘道夫想出來的。
弗羅多本來被恐吓到了,但他定睛一看,精靈的表情并不嚴肅。她坐在樹梢、歪着頭,綠眼睛依舊被腰上的燈照得發藍。那盞燈似乎永遠是亮着的,于是他也就不緊張了——弗羅多知道這二者沒關系。
“的确有些冷,”他說,“你帶了冬天的衣服吧,山姆?”
“當然了,弗——拂過山頭的冷風早晚會吹到我們身上!山下先生,烤肉好了。”
回答他的是樹上的幾聲歡笑。至今,三人的路途都完全算不上緊張,但在悠閑時,又總有那麼根弦在身體裡繃着。
弗羅多始終記着甘道夫臨走時說的,千萬不要将戒指戴上,否則黑暗的力量将會察覺到戒指所在。山姆忙着打點日常,始終保守着此行的秘密。而阿斯翠亞負責行路的安全,同時警惕着身上的白寶石,它一定要緊緊地貼在胸口,才叫她感到安心。
除此以外,精靈也從一開始便在思考,思考自己到底會陪同持戒人走到哪裡?到布理為止,還是走到火山的最深處?如果後者能夠證明些什麼,那并非是不可以的。
總之,這輕松裡的緊張、讓三人各自有種憂愁,就好像他們的快樂并非正大光明,而是冒着危險、從巨龍噴火的鼻孔邊偷來的。
幸好這世界上已沒有龍了。
“在第三紀元之初,埃西铎也像我們一樣奔走在路上。”
“他去哪兒呢?”
“他要返回自己的國度,但又希望先去妻兒所在的伊姆拉綴斯——就是精靈們住的幽谷,你一定聽說過?”阿斯翠亞瞧着山姆,後者忙着咀嚼烤肉,抽空點了點頭,“所以他制定了一條這樣的路線——”
“從歐斯吉利亞斯向北走,沿着安度因河谷而上,再取道‘北方的攀高隘口’奇立斯佛恩-恩-安德拉思,經這處隘口下山抵達伊姆拉綴斯……”
“這些地方我一個也沒聽過。”山姆停下了進食,眼神懵懂。
弗羅多也搖搖頭,表示這故事和精靈從前講的那些牧馬人、鐵匠、海盜和人魚、大祭司的故事都不同,這是他從沒聽過的。但他随機想起了阿斯翠亞手繪的地圖,征得同意後,他便去馬背上取這東西了。
地圖被鋪在地上,他注意着,不叫橙紅的火星飛落到上面。
“在旅程的第三十天,埃西铎一行人決定走上臨近黑森林邊緣的、那些木精靈開辟的古老小路。”
木柴劈啪作響,阿斯翠亞卻沒了聲音。她将雙手放在膝頭攥着,來抵抗心中複雜的情緒——有些思念、有些後悔,覺得快樂,也覺得悲傷,像在昨天,也恍如隔世。
但在兩隻霍比特人眼裡,這精靈似乎隻是在微笑着、回憶故事的細節,于是他們沒打擾,獨自看了一陣兒地圖才問:“然後呢?”
“當天下午,他們途徑金鸢尾沼地的北面邊界,沿着一條通往瑟蘭迪爾的國度的小路而行——你們聽過這名字嗎?”阿斯翠亞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她隻好繼續講下去。但那已經不算是講故事了,她沒心思去描繪自己想象的場景,于是,就按照書裡的文字背下去:
“晴朗的一天正在過去。遠方的群山上空有雲聚攏,迷蒙的太陽正向雲中沉沒,将雲映得彤紅一片,谷地的道道溝壑已被灰影籠罩。杜内丹人在歌唱,因為當天的行軍即将結束,前往伊姆拉綴斯的漫長路途也已走完了四分之三……聽見了嗎?”
她突然地停止了講述,側耳傾聽林中的聲音。精靈的聽力比霍比特人要好上許多,于是等了一陣,兩人才聽見遠方的歌聲。那歌曲蒼茫、幽長,人聲渺遠,是精靈的傑作。
在阿斯翠亞的暗示下,山姆立即站起身,循聲尋找那支路過的精靈。太陽沉沒,原野變成一片滾滾的黑色海洋,烏黑的松樹像連成道堅實的松牆,但歌聲卻能随意從中穿透。
“照拂我族,漫步迷行。
“中洲大地,如織密林。
“啊,埃爾貝瑞絲,吉爾松涅爾,
“雙眸清澈,氣息輝煌……”
兩隻霍比特人躲在卧倒的樹幹後,謹慎地探出兩個毛茸茸的腦袋,生怕驚擾了眼前行路的精靈。林中被黑暗浸染,那長長的一隊、騎在白馬上的精靈卻身披柔光。
弗羅多不得不去想,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了一顆,落到地上,碎成了這樣一類生靈。他們在松林中緩歌漫行。領頭的精靈手持長幡,顯然有個明确的方向。
“他們要去比白塔還遠的碼頭,也就是灰港。”
“他們要離開中州,去往永生之地……”山姆心頭一動,忽然明白了。
“是的,永不歸返。”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很難過。”
草葉與樹葉被秋風吹得簌簌作響,阿斯翠亞跟了上來,她将費艾諾之燈放在樹幹上,側身坐在了兩人身邊。“你看見他們在發光嗎,山姆?是諾多精靈,他們的先祖沐浴過雙聖樹的光輝。”她擡起左手,朝行路的精靈揮了揮。
兩三隻精靈緩緩轉過頭來,在他們面上的、是同一種朦胧的笑容,說不上悲傷,也談不上喜悅。他們隻看過來,徐徐揮手。
“他們知道我們在這兒。”山姆夢呓似的說完,立即站起來,雙臂揮動,與遠去的精靈做告别。
“甘道夫說,你也是諾多精靈。”弗羅多撐着樹幹,擡起臉問阿斯翠亞,“為什麼你的身上沒有那種光呢?”
“我們不一樣,弗羅多,或者說——”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我和其他精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