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給你配一副。”
馮半見話說得很真摯。
皮帶扣是生鏽的黃銅做舊款,腰間的一大串鑰匙晃蕩出金屬的悶響。
他說什麼。
再給她配一副。
韓绛紫松開發髻倚在流理台旁,卻隻支着下巴輕笑,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叩着桌面。
“你知道這副眼鏡值多少錢麼?就是把你賣身給我,怕也抵不上半個鏡片。”
尾音忽然壓低,染着茉莉香的指尖掠過對方小臂凸起的腱鞘肌。
“不如……拿你這雙會闖禍的手來抵債?”
和韓绛紫相處,馮半見總會不自在。
他接觸的同齡人很少,可她不同,她像陣抓不住的季風,掀翻了他認知裡所有關于女性的定義。
茉莉茶香的清爽,走路掃過的氣流,亦或是塗着指甲油的指尖劃過他皮膚的戰栗。
韓绛紫餘光往後瞥。
男人幹脆利落的工裝褲線,硌出的棱角在小腿頂出半截。
他睫毛在霧氣氤氲中翕動如停駐的蝶,頭頂跟鍋裡二百度沸騰的開水似的,隻差冒熱氣了。
竈火舔舐着鍋子邊緣,魚頭的膠質中滲進一絲焦味。
從韓绛紫這個角度,單看男人側面身影,屬于糙的那一挂,兼具寬肩勁腿,穿着一身定制淺色套裝,燎原的野性難馴,原始張力。
領口微敞着,曬成麥色的脖頸随吞咽動作在布料褶皺間若隐若現。
袖口被他随意卷至肘彎,曬痕與舊傷在腕骨處戛然而止,硌出的棱角帶着未馴服的野火。
沒了鏡片阻隔,那雙瞳仁像被水浸透的栗子色,視線越過他望向窗外的月色,卻讓被注視的人皮膚泛起細密的癢。
“要糊了。”她輕笑,指尖戳了戳他繃緊的脊背。
蒸汽凝結的水珠順着壁櫥滴落,在他後頸炸開微涼的煙花。
馮半見這才驚覺自己維持着俯身攪動湯勺的姿勢太久,鑄鐵鍋柄早已燙得握不住手。
而韓绛紫的吐息正拂過他震顫的胸腔。
馮半見慌忙去夠隔熱手套,卻因手掌寬大指節粗笨,撞翻整排瓶瓶罐罐,雨點般砸向瓷磚地。
韓绛紫彎腰去撿滾落的胡椒罐,紅唇掃過他手腕時帶着溫軟的觸感,他的手肘正卡在她雙腿與櫥櫃之間狹小的三角區域,洇開紅殷殷的色調。
她半跪仰頭,鼻尖幾乎蹭到他胸前。
焦糊味在此刻達到巅峰,他卻隻注意到她鎖骨凹陷處積着的一小汪汗,在頂燈下搖曳。
沒有戴眼鏡的臉上褪去所有鋒芒銳利,連唇角翹起的弧度都勾出細小的電火花。
“對不起……”他張口結舌,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對着那一小汪汗道歉。
那些準備好的話在喉間潰不成軍,最後化作一句笨拙的:“這個……也要記賬嗎?”
獵物自己踩進捕獸夾。
她哪有不笑納的道理。
“那你可要記好了。”陳述句,嗓音上揚得像是在劃水。
馮半見受教地點點頭。
韓绛紫想起他那天替她擋下的熱水,拿燙傷膏塗抹在他傷處:“有沒有好一點?”
她盯着他手背上的紅痕,棉簽蘸着藥膏的手一頓。
那處燙傷像塊皺縮的柿餅,邊緣還鼓着透明的水泡,新生的皮肉在藥膏下泛紅。
藥膏是冰涼的,可他肌肉卻繃成滿張的弓弦,棉簽在小麥色皮膚上遊走,活似鑽來鑽去的蚯蚓。
“沒事。”兩個字從牙縫裡硬擠出來,像含着把粗砂紙。
馮半見深吸一口氣,并未察覺呵出的熱氣不知何時牽動起圈圈小小的漣漪。
“沒事的,已經不疼了。”
心亂如麻。
胸口像揣了窩馬蜂,滲着酸水。
他隻知道自己是堵老牆,裂縫裡鑽出幾根野草就夠丢人了,哪經得起她眼裡的半畝麥田。
他忽然說話,震得她指尖棉簽歪了歪,用掌根壓住他手腕。
“别動。”
馮半見的邏輯是一條直線,中途沒有分叉。
賣身等于付出體力勞動,有了賣身契,他就是她使喚的長工,奶奶的病也能快點好起來。
韓绛紫脾氣再壞,也是個好雇主。
他想,自願賣身給她。
比焦苦更濃烈的,是兩人交纏的呼吸裡突然混進的,魚頭與豆腐交織的鮮燎濃郁。
韓绛紫拇指腹突然按上唇角。
隻是将蘸着口紅的食指緩緩伸到他眼前。
這個色号血漿一樣紅,墜着紅酒蒸騰的霧氣。
當手機鈴聲刺破滿室旖旎,馮半見才意識到自己正用身體将她困在方寸之間。
乍聽見她咬耳朵的輕笑:
“賣身契要蓋手印的,你準備用哪根手指?”
虎口被擒住的瞬間。
他猛然聽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
那聲音大得荒謬,仿佛可以吞下這一整鍋魚頭炖豆腐。
韓绛紫伸手越過他肩頭關火,腕骨若有似無地擦過他耳後,被火舌過的鐵鍋在台面上逐漸冷卻。
她将手機換到另一側耳朵,接聽,“喂?”
聽着電話那頭醫生急促的聲線混着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她皺了皺眉,邊穿大衣邊往外走。
“馮半見!”
聲帶磨出砂礫般的質感,他擱下湯勺的動作讓流理台顫動。
落地窗外暴雨如注。
“奶奶情況不好,現在去仁和醫院。”
命令裹着雨聲砸落,兩人的身影已掠過旋轉門。
住院部慘白的燈光下,她拖鞋跟踩碎一攤積水,濺起的水花洇濕了他褲腳。
消毒水在鼻腔蝕出麻木的氣味,順着氣管爬進肺葉。
搶救室紅燈熄滅的刹那,馮半見終于松開攥到發白的指節。
“老太太一直昏睡叫不醒,腦瘤晚期。”
“大小姐,請做好心理準備……”
韓绛紫正在和主治醫師交涉,倏地察覺衣角被扯了扯。
垂落的視線裡,一隻粗糙大手正死死攥着她大衣下擺,指節泛着缺氧的青紫。
再往上,看到他顫巍巍的瞳仁。
那裡面沒有眼淚,隻有原始森林般對漆黑的恐懼。
“奶奶會死嗎?”
沙啞的呼喚釘住她的後頸。
他忽然抓住她手腕,力度大得像要攥住最後一根浮木。攥着她衣角的手在發抖,布料摩擦聲被無限放大。
心電監護儀的警報聲突兀拔高,将他聲音割裂成顫抖的寸斷。
“不會。”韓绛紫喉頭下咽時有些生澀。
簽字筆尖正懸在病危通知書上空,墨滴應聲墜落,在家屬簽字欄洇出水痕。
韓绛紫單手抄着兜,神色凝重地看他。
及膝的煙灰紫色羊絨大衣,經典雙排扣設計,衣領自然翻折,穿在她身上卻是明豔将禁欲系色彩熔化。
“這是你奶奶的病危通知書。我沒有權限簽,你也不行。”
“你還有别的親人嗎?”
馮半見手指陷進毛呢紋理裡,“有,我沒見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