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绛紫有很嚴重的感情潔癖,眼裡容不得半點雜質,卻忘了最要命的事——可他偏生就是個傻子,拎不清人情世故。
馮半見擡起眼皮觑了她一眼,确定她沒生氣。
應該是沒有。
空氣中漂浮着她經過時留下的茉莉香霧。
韓绛紫還記得他要買種子的事,跟着挑扁擔的菜農拐進早市,逆着人流往裡走,馮半見買菜種,她隻管付錢。
他買了生菜、香菜、番茄、辣椒和黃豆等各類蔬過種子,還拾來他人棄置的蒜頭,很有興緻地解釋着黃豆能催出豆芽,蒜頭埋進土裡也能長成蒜苗。
這些生活的智慧對韓绛紫而言都很新鮮。
清河有個昌平花鳥市場的早市很熱鬧,每周末才開,這天剛好是周末,人多,商販的攤位也多。
馮半見像口沸騰的油鍋,看什麼都新鮮,這兒摸摸那兒瞅瞅,末了咂着嘴搖頭。
人多,他貼近她耳邊,“沒俺村大集上,連賣豆腐的都能現場點鹵水。”
帶起的氣息拂過她頸側,韓绛紫沒什麼含義地笑了笑,汗毛卻豎了起來。
在市場轉悠大半晌,韓绛紫腳底闆疼。
馮半見瞅準豆腐攤,跟攤主還了半天價,最後拎着塊嫩豆腐樂颠颠捧到韓绛紫跟前,說晚上炖魚頭。
他坐在副駕掰手指頭,嘴裡念念有詞:
“韓绛紫吃魚眼,奶奶吃魚腦,我……我啃魚刺,收汁拌飯香。”
韓绛紫不挑,反正剩飯都進他肚子裡了。
在辦公室窗台擺下陶盆,她用小鏟子細細埋下生菜種子。
期待生根發芽。
下午最無聊的時段,韓绛紫接到了兩年前一個頂級名媛的邀請。
是秦簡書。
當年在圈子裡,京圈太子爺追她求婚好幾次,她都不肯跟,懷孕獨美,沒點手段還生不下來。她不光膽子大,去父留子,而且混的特别好,現在掌握圈内一手人脈,人稱‘書姐’。
她這學問不在書裡,在朋友圈裡。朋友多到什麼程度?一開口就能調集半個城的資源,百科全書都算謙虛了。
捧高踩低,在圈子裡就是這麼現實,誰的人脈廣,誰撈的錢多,誰的話語權就大。
秦簡書和韓绛紫關系半生不熟,她定居在港城,突然聯系,還吓了她一跳。
她問有空嗎,出來聚聚,她過幾天就走了。
韓绛紫問她都有誰,她說沒外人摻和,熟臉全在這呢。
韓绛紫就按照她給的地址過去了。
秦簡書是東方美人,耳垂墜着翡翠冰種耳墜,正被三位千金圍住,展示剛拍下的明代青花瓷。
“蘇富比春拍這件壓軸品,被我三千萬截胡了。”語畢抿唇淺笑,眼尾媚色流轉。
田衫月在旁舉杯微笑。
她穿着月白色真絲襯衫,領口松松系着淺藍絲巾,水藍色A字裙擺随步伐搖曳生姿。與其他名媛的華服珠寶不同,她腕間隻戴串素銀手鍊,耳垂墜着珍珠耳釘。
大一碼的高跟鞋,打破了這份和諧。
比那天韓绛紫見她更素淨了,她并沒有朝門口看過來,隻是盯着杯子裡碧綠色的茶葉。
真是冤家路窄,韓绛紫沒想到田衫月也在。
懂規矩都知道,仇家決不能同局出現,撞上了都得掐架,何況主動往槍口上撞,分明是找不痛快。
她和田衫月結過仇,陳年老賬,翻都翻不完。
韓绛紫側頭質問秦簡書:“你什麼意思。”
秦簡書:“喝杯下午茶而已,這麼認真幹什麼。”
說話間拎起紫砂壺,刺繡袖口滑下露出皓腕,琥珀色茶湯劃出弧線注入聞香杯,還特意加了韓绛紫最愛的烏梅。
剪成小塊,開水焖泡片刻。
衆人哄笑中,她托着茶盤轉身,水紅裙裾掃過青磚,故意拖長尾音,指尖輕點鬓邊木芙蓉。
“傷了姐妹們間的和氣可不好。”
這名媛圈的姐妹,個頂個的壞鳥,哪有和氣。
不過韓绛紫不是這個圈子的,傷就傷了。
韓绛紫接過茶杯又放下,轉手塞給馮半見。
他伸手接時,她突然收緊手指,杯盞卡在兩人掌間,滾燙的溫度從相觸處傳遞。
馮半見緩慢地擡起眼,喉結在薄皮下滾動,赧然。
她卻不急着松手,指尖順着他骨節緩緩下滑,薄薄地笑了笑。
馮半見眼睛沒有挪向别處,而是看着她。
她的眉毛,眼睛,鼻子。
一筆一劃在紙上暈染,清晰地融化到眼裡去。
錢多了難免心氣高,看什麼都不稀奇,來到社交的環境,她說端着也不太是,她有骨子裡的驕矜。
但此時她凝着光瞥他,“你替我喝吧。”
尾音未落,他像被蟄了般縮回手,喉結滾動着囫囵咽下。
茶湯順着下颌蜿蜒沒入衣領,喉間發出的吞咽聲在耳膜格外清晰。
她托着腮看他問好不好喝,尾音打着旋兒往上飄。
他被茶水嗆得咳嗽,還強撐着點頭:“好……咳!就是有點……”
她忽然湊近,發間茉莉話梅味将他籠罩,“有點什麼?”
馮半見盯着她唇角笑渦,聲音越來越小:“有點酸……酸不溜秋的。”
蹭過他手背幹涸的凍瘡,指尖相觸刹那,她看着他手背瞬間爆出青筋,肩膀微顫。
“滿屋子沒一個像你這樣嫌酸。”
馮半見下意識往外看,大家确實習以為常,邊喝茶邊往他們這兒瞅,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反正他跟着韓绛紫,沒多少人認識他。
馮半見渾不在意,也不和她犟嘴,說:“你愛吃果脯,趕明兒我也可以給你曬,開胃又解膩,當零嘴正好。”
韓绛紫眼尾描着斜飛眼線,随着笑意彎成鴉羽燕尾,明知故問抛誘餌,引他作繭自縛。
“我看着你就解膩了。”
她嘴上裝着糊塗,心裡早給他設好天羅地網了。
馮半見不打算在零嘴的問題上糾結,更談不上自投羅網。
他端着這杯茶很久了,往韓绛紫那邊推了推。
茶還熱着。
韓绛紫看到了,右手輕擡茶盞拂去茶沫,指節觸到杯壁時微微蜷起。她的指骨修長瑩潤,如新剝的藕節,冷白底色上可看出似乎沒有幹過粗活,很柔軟。
略作停頓,紅唇已貼上他熱氣未消的杯沿。
有人注意到他們之間的暗湧,目光在兩人間來回逡巡,隻敢私下猜測傳聞是否屬實,沒一個人敢上前求證。
秦簡書聊着新拍的展品,眼睛卻瞄着這邊:“瞧見沒?人家拿得起放得下。”
鄰桌千金壓低聲音:“也幸好她哥沒松口,不然親戚都沒得做,我看她就是……”話沒說完,就被同伴用胳膊肘捅了捅。
但田衫月就敢。
她直奔着韓绛紫而來,擦肩而過的瞬間突然踉跄,青瓷杯被她甩向半空。
韓绛紫尚未回神,滾燙的茶湯已潑出抛物線。
千鈞一發間,斜刺裡伸出隻骨節分明的手,像盾牌般橫亘在她面前,劈開熱浪。
瓷片碎裂聲裡,杯盞在桌面滾出半圓,琥珀色茶湯在男人手背炸開,瞬間泛起紅腫。
他卻連眉都沒皺,隻低頭凝視她煞白的臉:“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