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馮半見眼裡有活,此言非虛。
韓绛紫倚在門框看馮半見,看他修長手指捏着鍋鏟,手腕輕輕一抖,蒜苗就在鍋裡翻起翡翠色的浪。
蒸汽模糊了他的側臉,卻遮不住他嘴角上揚的弧度。
馮半見架起鐵鍋傾倒最後的菜湯。
挽起的袖口下,小臂随着倒菜湯的動作慢慢顯露,線條分明。
肌肉不是過分誇張,但和那些吃蛋白粉練出來的虛囊身材一比,明顯更瓷實。
他系着圍裙在竈台前忙碌,背影挺拔。
深棕色麻花毛衣,可惜衣服款式太老氣,把他身上的那股野性張力都埋沒了,不經意間觸碰她還被電得渾身一激靈。
落在漢子臂膀上的目光稍一滑動。
臘肉切成薄片,蒜苗切成菱形小段,暗紅與翠綠交織,油脂相互滲透。
蒜苗炒臘肉,一道家常卻誘人食欲的菜。
要不是臘肉本色還能喚起點食欲,這簡直減脂大忌。
“嘗嘗鹹淡?”馮半見把筷子遞到她嘴邊,睫毛在眼下投出兩道扇形的陰影,動作生疏而僵硬。
他從來沒這麼細緻,也從來沒讨好過姑娘。
看起來木頭也會有開花的那天。
韓绛紫咬住筷子,臘肉彈牙,蒜苗脆嫩,是他特意少放了鹽。熱氣撲在臉上,熏得她眼眶發酸,卻不是因為蒜味。
倏而。
啟唇說了這麼一句:“一盤蒜苗炒臘肉就能收買我嗎?”
一盤菜的确算不上賄賂。
但會做飯的男人算。
他看起來很好吃。
木桌搬到鍋屋爐火旁,兩個帆布馬紮撐開後面對面。
香氣四溢的蒜苗炒臘肉擺在桌面上。
馮半見彎身正要落座,聽後有些措手不及。
他臉廓漸漸泛紅,慌亂地揭開箅子,顧不上燙手,撈了個白胖胖的白面馍馍塞給她。
連說話聲不自覺低了許多。
“淨吃菜得鹹死,快趁熱吃,這饅頭宣乎着呢。”
韓绛紫聽不懂什麼叫宣乎,但也知道饅頭是優質碳水。
在市裡可吃不到這種現蒸的饅頭。
她卻唱反調:“我不吃快碳。”
馮半見不懂什麼快碳慢碳的,仍執拗地告訴她:“這是剛蒸出來的白面馍馍,香,餓的慢。”
城裡人連馍馍都沒見過?
他心裡直犯嘀咕。
馮半見身前空空,顯然不打算在這吃。他坐在那等着韓绛紫吃完,好收拾碗筷拿去清洗。
韓绛紫沒騙人,真的一點碳水都不碰。
饅頭、米飯、面條、包子這些主食,頂飽倒是快,但血糖升得也快,忽上忽下,情緒也跟着忽喜忽悲。
戒掉碳水,規律鍛煉。
這是她的心理醫生給她的建議。
韓绛紫在重組家庭長大,那時她仗着心高氣傲,打小知道和後爸帶來的哥哥沒血緣,青春期就把這情愫鬧得人盡皆知。
說是暗戀,其實跟明戀沒兩樣。
所以代郁對她的讨厭從不掩飾。
在外頭當陌生人,在家也當透明人,就跟兩條永遠不會碰面的平行線。
那時候她被小太妹堵在過道扇巴掌,好多人都看見了,但沒人阻止,他抱着試題路過不聲不響說了句:“老師來了。”
之後的日子,小太妹變本加厲。
燙煙頭、造黃謠、扒衣服拍照都是家常便飯。
她本以為熬到高考就解脫了,可她們搶走她的曲譜讓她去後山,說要在那裡把曲譜還給她。
而那裡,有三個校外小混混在等着她。
門被反鎖,她攥着門環拼命嘶喊,是一聲聲發顫的“哥——哥——”
腳步聲在轉角頓住,鞋底摩擦水泥地的沙沙聲忽近忽遠。她貼着門縫聽見鑰匙串叮當搖晃,金屬撞擊聲裡混着模糊的“别鬧了”。
代郁就這麼走了。
頭頂的飛蛾,正徒勞地撞着看不見的壁障。
他撐着黑傘從積水旁漠然走過,任她抱着濕透的身體在廢棄器材室發抖。不是霸淩者明火執仗的暴力,也非護花使者的溫柔,他就像挂在高枝上無法摘取的青蘋果。
仰頭可窺見鮮豔誘人的果實,可當她數着表皮的曬斑,用目光的籃子盛接他墜落的瞬間,才驚覺被蟲蛀的蘋果核,腐爛,再難啃咬。
高考前夕,不知誰用彩色粉筆歪歪扭扭地咒罵,她踮腳擦黑闆,被粉筆灰迷了眼,他轉身研究黑闆報的算題,連頭都沒偏過半寸;當她被反鎖器材室,他的聲音隔着門闆傳來:“别鬧了。”
那話音如鋼針戳氣球,嘭的一聲把她強撐的硬氣炸得稀碎。
這種帶着體溫的冷漠最鋒利,生生磨掉了她反複描摹的姓名,連帶着青春期的滂沱大雨,把告白樂譜上的字迹暈成潮濕的回南天。
原來單箭頭的心事。
就像被月光曬傷的蘋果。
在無人采摘的深夜。
悄悄發酵成苦澀的果酒。
角落陰影裡,領頭黃毛嗤笑着用棍尖挑起她垂落的發帶,她後退時踩到碎酒瓶,猛地抓住斜插在紙箱縫隙裡的半截酒瓶。
飛濺的玻璃碴在人臉犁出血溝,慘叫聲驚起遠處野貓炸毛。
夏沫說她當時腿都軟了,看着她滿身是血沖她笑,結果她咧嘴來句:“别怕,這血是别人的。”
緊接着,韓绛紫就被送出國。整整五年,像是流放。
後來還是聽姐妹幫說的,小太妹被送局子裡了,哭天抹淚求寬大處理,才把幕後主使給抖摟出來。
田杉月。
她是校董的女兒,雖然長着初戀臉,但行事跋扈,礙于她媽的權勢,沒人敢惹。
霸淩韓绛紫的理由,僅僅是她開學第一天就把校花的風頭全搶了。
田衫月調查過韓绛紫,知道她是重組家庭,有一個風風火火的親媽和總飛海外的後爸。
最重要的是,他們對代郁極為關注,忽視韓绛紫。
把她塞到代郁班裡就圖個哥哥罩着妹妹,至于成績,别倒數第一就成。
田衫月敢放肆,全因韓绛紫沒人撐腰。
田家是有頭有臉的音樂世家,代家也是響當當的名門望族,況兩家生意場上素有交情。
這種家族聯姻的劇本,早在商戰酒局裡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