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匆匆下了場雨,至傍晚時,霞光漫天。
畫家無論如何也調不出的顔色,像漿果橘子汁兒潑在了棉花糖裡,絲絲絮絮地淌在海天相接的連線。
蔣铖看着手機刷出的“晚點”狀态,心裡莫名升起點希冀。
他又望了望出發入口旁的扶梯。
幾年前,他趁聖誕假期來明市,臨走那天早上鄭瀾有節挺重要的專業課,最後卡着點跑來送他。
那時她氣喘籲籲地沖進航站樓,長長的絲巾飛在身後,扶梯上冒出個發絲淩亂的腦袋,東張西望地找他的身影。
她氣惱地看着值機時間越來越近,捶他的肩,“我都快跑死了,生怕趕不上,都怪你,少上一節課有什麼大不了啊。”
蔣铖堅持不讓她逃課,說怕影響績點排名,申請國外學校時會被卡。
他在意的東西總是冷冰冰的。像在走鋼絲,每一步都謹小慎微。
他說:“别氣了,這不是為咱們能早點在一起麼。”
等他們真在一起了,又覺得日子像兩塊拼合不齊整的樂高積木,總有些錯位。
誰都沒說,但心知肚明。直到他被磨松了意志,半推半就地抽離。
機票很早就共享過去,鄭瀾始終沒回消息。
工作群的紅點數字倒是一直往上冒,他沒點開,很快變成一行刺眼的省略号。
蔣铖不是個喜歡僥幸的人,但他今天确實在固執地等。
即使十幾個小時前,他從康頓酒店30層下來時,萬念俱灰。
他終究還是等到了人。不是鄭瀾。
邵昱年似乎剛送了人進安檢口,轉身朝他走來時,身姿清長,步履攜風。
蔣铖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
她這會兒沒跟他在一起,是個好消息。
邵昱年嗓音沉靜得像一汪湖泊,端着絲寒暄的笑,不疾不徐地問蔣铖:“調研完了?”
蔣铖哽了下,胸口像揣了塊石頭。
他含混地從喉嚨裡吐出個音:“嗯。”
邵昱年面色和煦,透着松弛的愉悅感,“結論還好嗎?”
蔣铖頂着他清淡的目光,卻覺得像是被首席上司當衆質疑一樣,壓迫感自上而下地籠着他。
他屏着氣,僵硬地回:“确實出乎意料了點。”
又補了句:“不過還好。在風險可控範圍内。”
邵昱年聽得彎起了唇,饒有興緻地注視着他,從容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
他們至今沒将話挑明了說。
在邵昱年面前,蔣铖覺得束手束腳,像是能被輕易地探到底,連質問都像不成熟的胡鬧。
他看了眼表,又給鄭瀾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男人投過一眼,冷不丁出聲:“别打了。”
邵昱年眼中漫出憐憫,好心開口:“她這會兒不會接,還在睡着呢。”
蔣铖的手指僵住了。
手機啪地掉下去,砸到他皮鞋上,和康頓3001房内的旖旎暗影一樣。
他神色變得灰白,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發抖。
像是被人在心髒大動脈上劃了個口子,血淋淋的液體汩汩冒出來,無論如何都再也掩蓋不了。
僅存的一點體面像家具上的薄膜,被毫不留情地撕掉了。
是邵昱年先動的手。
蔣铖幾乎要将登機箱的把手捏碎,頓了片刻,終于決定跟着掀桌。
他單刀直入問邵昱年:“你們多久了?”
邵昱年微微阖了下眼,看着他,似是在漫不經心地回想,“有一陣了。”
他停了下,翻出來個東西遞過去。
“你那天是不是問她要這個?剛好,這次帶給你。”
戒指銀白的光芒閃了一瞬。
打電話問鄭瀾戒指,那個時間點過于清晰,他當即就反應過來。
蔣铖揚起難看的臉色,近乎失控地低吼:“你這樣有意思嗎?”
他瞥見邵昱年的手背,掌骨上的一片紅分外清晰。不知怎的,他直覺這是在康頓留下的痕迹。
于是耳邊又萦起污糟淩亂的低語,他口不擇言:“我和她在一起這麼多年,我連她安全套喜歡哪個牌子哪種螺紋都知道——我們終究是要結婚的!你這算什麼?給她當短期安慰劑?”
邵昱年盯着他看了一會兒。
他很少會把一段人際關系推到這種兵戎相見的地步。
他慢悠悠地歎息了一聲,語調清和,頗為誠懇地朝蔣铖讨教:“哪個牌子?哪種螺紋?”
“這次太急了沒用上。下回我也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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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瀾醒的時候,手機上十幾個未接來電。她有點奇怪為什麼自己沒被吵醒,仔細一瞧,邵昱年不知什麼時候替她撥了靜音鍵。
她點開蔣铖發來的電子登機牌,航班這時候已經快落地了。
聊天框裡沒有别的消息。
鄭瀾踩在冰涼的大理石上,走到門前,手指在灰棕胡桃木紋上細細撫摸,摸到了殘留的一點汗漬。
她邁開有些酸麻的腿,一轉身,床邊地毯上撕開的鋁箔小方塊闖進眼底。
那并不是一場幻夢。
可有人卻在極力抹殺着它的存在。
邵昱年推開門進來,一見她正站在玄關發愣,迅速掩上了門,上前将人裹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