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昱年其實早就見過鄭瀾。這是他後來才記起的事。
那是五年前的草地音樂節,下課後他被室友強拉過來湊熱鬧。
當年的音樂節辦在湖畔,在南二教學樓到餐廳的必經之路上,邵昱年懶得駁室友的興緻,沿着曲徑路過舞台時,他掀起眼皮,略略掃了一圈。
“喲,人不多啊。”
周六午後,按說是學生最有空閑的時候,但那陣子明市承接了電影節,各路明星紛至沓來,半個明大的學生都出動去機場、酒店或會場當志願者了。
校内的草地音樂節,反而稀稀落落沒幾個人。
邵昱年和室友準備離開,這時有個樂隊登台,主唱是個聲線慵懶的女孩子。
她一開嗓,黏稠的空氣忽然流動,自海上而來的風拂面而過,在靜止如綢的湖面吹掀開一陣陣漣漪。
不少人駐足而望。邵昱年也不例外。
那個女孩子一身藍白紮染長裙,長發間編了幾绺細順的麻花,胸前垂着層層疊疊的銀鍊。她微合着眼,沉浸在溫熱的聲浪中,投入而美好。
唱到末尾,女孩子忽然掀起睫羽,明淨清澈的眸光破開濃洇的熱意,輕柔地咬住邵昱年的思緒。
一朵早開的鳳凰花掉了下來,落在女孩子的肩頭,又夾揉進發間。
熱烈的顔色,像在大聲祝樹下人光華燦爛,前程似錦。
曲畢,志願者湊上來,對他們介紹音樂節打卡活動:在朋友圈或者校園BBS發帖,可以免費贈送一張現場拍立得。
邵昱年發了個帖,手裡捏着那張漸漸顯像的拍立得,與室友繼續往餐廳走。
室友:“剛才那樂隊唱得不錯的,裡面還有我選修課認識的朋友。沒趕上好時候,真可惜。”
邵昱年沒作聲。從餐廳出來前,他主動去刷了兩杯西瓜汁,一杯遞給了室友。
邵昱年晃了下手中的拍立得,失焦的背景裡有一道清妩的側影。
他措辭很委婉:“剛剛主唱的女孩子,你朋友肯定也認識吧?”
室友愣了幾秒,直到邵昱年已經又走出一段路了,才爆發出一聲:“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寝室一共四人,一個剛進大學就談上甜甜的戀愛,一個安心做女神舔狗,一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搞暧昧。
隻有邵昱年,表面對誰都溫和客氣,但私底下就沒聽他對提過任何女生半個字,連句禮貌的品評都從未有過。
他長得好看,性格也好,同專業女生有不少明裡暗裡示好的,換旁人未必能處理得當。但落到邵昱年身上,這些秋波盡數被不着痕迹地化解,幾句話的功夫,不尴尬,過後還能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這是他頭一回托人打聽女孩子。
隻可惜出師未捷,室友剛對人家提了個名字,那邊就快人快語地回了話:
“你說鄭瀾啊?她有男友的,人很優秀,在國外念書呢。兩人是高中同學,感情好得很,經常隔着時差打視頻。”
室友不無遺憾地将消息轉述給邵昱年,卻見他沒什麼波瀾,清清淡淡地回了聲“嗯”,後面再也沒提過。
室友聳了聳肩,覺得可惜。
換作别人,他或許會大喇喇地勸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或者腹黑慫恿“有男友怎麼了難道有守門員就不進球了啊”。
但對邵昱年,不行。
邵昱年是個極不容易動心的人。
也是個道德修養水平極高的人。
隻要人姑娘好端端談着戀愛,哪怕是隔着半個地球一年見不了幾面的柏拉圖戀愛,邵昱年也不會染指半分。
可是。
但凡那姑娘恢複單身了,哪怕是上一秒剛分手,下一秒他就能往前一步,抽出原木漿紙巾遞上去,撫慰人心地做特調飲品,一點點越靠越近。
室友本科畢業就離開明大了。隻知當初,不知如今。
如今,邵昱年在台下操弄着鼓風機,将幹花瓣準備就緒,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站在舞台中央救場的女孩子。
樂隊沒有換key,她的音色亦比當初沉了許多,間或也跟着小軍鼓哒哒的節奏搖擺着身軀。好在選的幾首歌都耳熟能詳,鄭瀾還算流暢地唱完,來到最後一曲。
《鳳凰花開的路口》,明大無人不會的曲子。
鍵盤的旋律娓娓道來,輕盈的風掠過她的發梢,女孩子深深吸了口氣,定在原地,一如當年般閉上了眼。
她的嗓音混着湛藍的海水味,半弦場安靜下來。
邵昱年站在台下,像是跌入久遠的夢境,塵封許久的胸腔重又震動。
『時光的河入海流,
終于我們分頭走,
沒有哪個港口是永遠的停留,
有我最珍重的朋友。』
[1]
橘黃花瓣在最後一段副歌沖天而起,洋洋灑灑地落在每個人肩頭,仿佛一場盛大的鳳凰花雨。
二零二三年五月,春末夏初,紅磚碧瓦的禮堂俯瞰着整個操場的學生,山海交映,替又一年的學子送行。
有人抱在一起笑着哭,有人暗暗牽緊了身旁的手。
鄭瀾唱完最後一句,将話筒挪開,偏着頭。
她眼含微笑,望着台下淚眼朦胧的青蔥面孔。
而後在心裡冷漠譏诮地嘲了一句:
都分頭走了,誰他媽還珍重誰啊。
有些人,畢業時就該分手的。
糾纏個什麼勁兒。
真幼稚。
她睥睨着台下,目光流轉到舞台側面,冷淡的笑眼忽而一晃。
邵昱年正深深地凝着她,眸光似有重量,像是已經望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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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樂隊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