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四年的春末,禦花園的薔薇花開得正盛。
異域來的妃子阿勒塔追着一隻金粉相間的鳳蝶跑得裙擺飛揚。宮女們提着裙裾氣喘籲籲地追在後面,為首的大宮女急得直拍絹帕:“娘娘!當心那假山石!”話未說完,阿勒塔已靈巧地旋過九曲回廊,薄紗披帛掃落滿架薔薇,驚起的花瓣與蝶群共舞,襯得她愈發像隻不羁的草原蒼鷹。
“快些!快些!”她笑得眉眼彎彎,發間珊瑚珠墜子随着動作輕顫。直到那蝴蝶忽然停在秋千架的雕花上,她才扶着朱漆立柱喘着氣,發梢還沾着幾片落花。
待宮女們端來酸梅湯,阿勒塔卻早已赤足跨上秋千。銀鈴腳鍊随着晃動叮當作響,驚起枝頭幾隻雀鳥。她仰起臉哼着草原牧歌,臉蛋上暈着奔跑過後的紅,恍惚間倒像是将整個禦花園都踩在了綿軟的馬蹄下。
明宗蕭世玄本在廊下讀書,忽被這歌聲吸引。擡頭望去,正見阿勒塔仰着臉接住一片落花,陽光透過花瓣,在她蜜色的肌膚上投下淺淺的影。
書卷從指間滑落,“啪”地一聲驚動了秋千上的人。
阿勒塔回頭,與帝王的目光遙遙一對。
——這一眼,注定了她後半生的盛寵。
“嗖”地一聲,宮燈應聲而落。
“朕的好孩子!”明宗大笑,揉了揉蕭景桓的腦袋。五歲的小皇子舉着小弓,得意地昂起下巴。他生得像母親,濃眉大眼,笑起來時虎牙尖尖,帶着草原兒女特有的野性。
隔壁書房的窗忽然開了。太子蕭景翊探出頭,十五歲的少年眉頭緊鎖:“父皇,兒臣有策論請教……”
明宗拍拍幼子的肩:“去吧,明日再練。”
蕭景桓撇嘴,把弓往地上一扔,頭也不回地跑了。
阿勒塔的寝宮裡終年飄着藥香。
“你是草原和中原的孩子。”病榻上的貴妃為兒子系上狼牙項鍊,指尖冰涼,“要像狼一樣勇敢,也要像……”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蕭景桓趴在她膝頭,數着地毯上的花紋。窗外,幾個太監正擡着小小的棺椁往後門走——那是他剛滿周歲的妹妹,第三個孩子也沒能留住。
明宗推門進來,手裡拿着特制的小弓。蕭景桓歡呼着撲上去,沒看見父皇望向母妃時,眼底深藏的哀戚。
“陛下,”阿勒塔輕聲道,“……教他射箭吧。 ”
草原的女兒最終死于宮牆内。她被以皇貴妃之禮落葬皇陵,卻永遠将自由與馬蹄聲,埋藏在了再也無法觸及的故鄉天際線外。
成和十年的北疆,朔風卷着黃沙拍打在軍帳上。
十六歲的蕭景桓俯身在沙盤前,手指劃過黑水谷的地形:“用雁形陣包抄,定能全殲敵軍!”
副将時钺盯着那個險要的隘口。這位正值壯年的副将身姿如松,眼尾細紋裡沉澱着十餘場惡戰的霜雪。他喉結微動,終是将未出口的谏言化作一聲沉緩的歎息。
“殿下,”他隻道,“狄人狡詐……”
“怕什麼!”蕭景桓大笑,抓起朱筆在軍報上狂草批注——“乘勝追擊”。
墨迹未幹,他已披甲出帳,狼牙項鍊在陽光下閃着冷光。
蕭景桓覺得自己的血液裡天生就流淌着戰鼓的節奏。
少年親王策馬沖在最前,狼牙項鍊在颠簸中拍打着铠甲,發出清脆的聲響。三天前那場勝仗讓他嘗到了甜頭——狄人潰不成軍,此時不追更待何時?
“殿下!此地地勢險要——”時钺的喊聲被風聲撕碎。
蕭景桓頭也不回地揚鞭。他仿佛已經看見捷報上“全殲敵軍”的字樣,看見皇兄滿意的笑容,看見朝堂上那些老臣驚掉下巴的模樣。少年人的熱血在胸腔裡沸騰,燒得他眼眶發燙。
黑水谷的落日像團将熄的血。
當第一支箭射穿掌旗官咽喉時,蕭景桓還沒反應過來。緊接着便是第二支、第三支——箭矢從三面峭壁傾瀉而下,大纛旗瞬間被紮成篩子,重重砸在泥濘裡。
“有埋伏!列陣——”
他的命令淹沒在慘叫聲中。狄人伏兵如潮水般湧來,彎刀捅穿親衛的胸膛,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蕭景桓倉皇抵禦,虎口被槍柄震得發麻。他這才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雁形陣在黑水谷逼仄的地形裡,根本施展不開。
一柄彎刀劈面而來。
蕭景桓踉跄後退,頸間突然一涼——狼牙項鍊被刀鋒劈斷,那顆陪伴他多年的狼牙應聲碎裂,轉眼就被馬蹄踏進血泥裡。母親臨終前的輕語仿佛還在耳邊:“狼神會保佑我的□□……”
“護住殿下!”
時钺的吼聲撕破混亂。副将帶着三百死士沖進箭雨,铠甲在夕陽下泛着冷光。當他殺到蕭景桓身邊時,左肩赫然釘着支羽箭,箭尾還在微微顫動。
“走!”時钺把缰繩塞進他染血的手心,反手劈翻兩個敵兵,“臣斷後!”
蕭景桓還想說什麼,卻被副将狠狠抽了一鞭馬臀。戰馬嘶鳴着沖出戰圈,他回頭時,最後看見的是時钺獨自迎向潮水般的敵兵,染血的長槍劃出一道孤絕的弧光。
戰後的第七個黎明,蕭景桓獨自跪在屍堆裡。
三萬具屍體鋪滿了谷底,腐爛的血肉引來成群的秃鹫。蕭景桓機械地撿着符牌——這枚是親衛隊長的,他年幼的女兒在上面纏了一圈紅線;那枚是先鋒營營長的,那位年輕的士兵剛剛新婚,腰間常挂着繡有“平安”的荷包。掌心被金屬鋒利的邊緣割得血肉模糊,他卻感覺不到疼。
恍惚間,先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握弓要穩,心更要穩。”
“殿下。”
時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副将臉上新添了道傷,從眉骨斜貫至嘴角,卻還在笑。他遞來水囊,裡頭裝的卻是烈酒:“永甯侯府來信了。”
蕭景桓接過信箋,上面寫着時戬在秋獵中拔得頭籌。
時钺在蕭景琰身旁坐下,執起水囊,将酒仰頭引盡。辛辣酒液灌進喉嚨的瞬間,他忍不住嘶了聲氣,臉上傷口因牽動而扭曲。他眼底笑意不減:“陛下您瞧,臣這個弟弟的箭術越發娴熟了。待他日,定能與我一同為殿下排憂解難。”
蕭景桓沒做聲。少年的臂膀輕微抖動着,信紙突然洇開一片水漬——原來是自己落了淚。
篝火噼啪作響,映得時钺眼角的皺紋更深。
“家父盤算着卸甲歸田,”副将摩挲着家書,“到時候帶阿戬去南山獵鹿……”
酒過三巡,時钺突然正色:“殿下可知何為‘為将三悔’?”
蕭景桓搖頭,碎發垂在眼前。
“一悔戰機誤判,”時钺掰着手指,“二悔兵力折損……”他頓了頓,指向遠處的新墳,“三悔,是活着回來的人,再不敢看陣亡冊。”
“殿下,末将總勸您穩紮穩打,”篝火明滅,映出時钺眼底動容神色,“因為将領一個人的念頭,可能就是數萬人的一輩子。”
夜風卷着紙錢灰燼,飄向銀河。
成和十三年,一場勝仗後。
肅王的軍帳裡,燭火徹夜不熄。蕭景桓俯身在沙盤前,三年的風霜将他磨砺得愈發鋒利,眼角眉梢卻仍帶着少年般的銳氣。帳外傳來士兵的哄笑,是新兵在用箭杆烤野兔。
時钺站在陰影處,指腹摩挲着劍刃上的缺口。
“時将軍又在磨劍?”新兵小聲的詢問淹沒在篝火前的歡聲笑語裡。
劍身映出營帳内的景象:蕭景桓正皺眉翻看兵書,燭光在那張年輕的臉上跳動。時钺突然用力,磨刀石發出刺耳的聲響。
這把劍,是永甯侯府的家傳寶劍。
而劍身上的缺口,是上月與狄人交鋒時,被一把劣質長槍崩出來的。
時钺閉了閉眼。
軍械賬本就在他懷中,最新一頁朱批刺目:
“照常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