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頭疼?”時琛眉頭蹙起。
“天氣悶。”裴照臨起身,“去茶室吧。”
他轉身時衣擺掃過石凳,時琛看着他背影細瘦的腰身,目光不自覺凝重了三分。
茶室臨水,遊魚戲蓮,一池碎光粼粼。
時琛捏了塊桃酥,酥皮簌簌落了一案。裴照臨執壺斟茶,手腕卻忽地一顫,茶水偏出杯沿,在檀木案幾上洇開一片深色。
時琛眼皮一跳,卻佯裝未見,隻将桃酥咬得咔嚓作響。
“明遠,你之前——”時琛咽下酥渣,“有喜歡的人麼?”
裴照臨執壺的手頓了頓:“世子這話問得……”
“……是我失言。随口一問。”時琛盯着池面晃動的光斑,“我有個……不能喜歡的人。”
“哪家貴女這麼倒黴?”裴照臨輕笑,茶湯注入杯中,霧氣氤氲了他的眉眼。
“不是貴女。”時琛捏碎半塊桃酥,“是絕無可能在一起的人。”
茶壺輕輕擱下。裴照臨的笑意淡了。他神色認真了幾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杯沿:“若當真無可能……”他擡眸,眼底一片清明,“不如收斂些自己的喜歡。”
“什麼?”
“情愛之事如茶,”裴照臨推過茶盞,“燙了手就知道收回來。”
時琛盯着杯中浮沉的茶葉,喉間突然發緊:“若……收不回來呢?”
“那便給她個名分。”裴照臨語氣平靜,“若她甘願為妾,就好好待她。”
荷葉的影子斜斜映進來,将時琛的半張臉籠在陰翳裡。他忽然覺得嘴裡發苦——裴照臨說得對,可字字句句,都與他的境況毫不相幹。
茶煙袅袅中,裴照臨忽然道:“我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時琛猛地擡頭,卻見對方目光渙散,仿佛透過他在看什麼虛無的東西。
“你指什麼?”時琛聲音發緊。
裴照臨像是突然驚醒,唇角又挂上那抹溫潤的笑:“沒什麼。茶要涼了。”
窗外蟬鳴刺耳。時琛看着裴照臨蒼白的指節緊扣茶盞,他想起去歲冬夜,醉醺醺的自己被這人攔下,此刻卻無人來攔裴照臨逐漸崩裂的體面。
“裴明遠。”時琛突然按住他抽回的手,“你……”
觸手冰涼。
時琛看着裴照臨的臉色,忽然起身推開雕花窗。熾烈的陽光瞬間灌進來,刺得裴照臨眯起眼。
“曬曬太陽,”時琛硬邦邦地說,“省得整天陰陰沉沉。”
他轉身大步往外走,卻在門口突然停住,從袖中甩出個青瓷小瓶砸在茶席上。瓶子咕噜噜滾到裴照臨手邊,裡頭丸藥碰撞發出細響。
“茯苓安神丸。”時琛頭也不回,“吃不死人。”
裴照臨拾起瓷瓶,觸手生溫——顯然被攥在掌心許久。瓶底刻着“濟世堂”三個小字,那是永州城最好的醫館。
茶徹底涼了。
驸馬府門前,日光垂寂。
時琛翻身上馬,缰繩在掌心勒出紅痕。裴照臨立在石階下,衣袂被風吹得微微揚起,整個人像一柄入鞘的劍,溫潤而沉寂。
“藥記得吃。”時琛甩下一句,馬鞭一揚,踏起一片塵土。
他策馬直奔郊外,夏日的風裹挾着燥熱撲面而來。往常這般縱馬狂奔,總能将郁氣散個幹淨,可今日胸中那團濁氣卻越纏越緊。
——“不如收斂些自己的喜歡。”
裴照臨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時琛猛地勒馬,馬兒嘶鳴着人立而起。遠處青山如黛,暮雲沉沉壓下來,竟與茶室窗外的荷葉影子重疊。
他忽然想起裴照臨摩挲茶盞的指尖——蒼白、修長,帶着幾不可察的顫抖。
“……”
時琛攥緊缰繩,調轉馬頭。回程的路比來時更悶,馬蹄聲得得,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口上。
日影西斜時,他鬼使神差地繞回驸馬府。朱漆大門緊閉,檐下燈籠剛剛點亮,在風裡輕輕搖晃。
時琛駐馬望了片刻,終究沒去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