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珩沉聲道:“戌時一刻請王顯大人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是。”
衛昶估摸着時間差不多後便離開東園去請王顯,等兩人再次回來時桑落已經不見了,隻有蕭珩獨自坐在琴台擺弄着眼前的茶盞。
“大人夜間相邀,可是出了什麼事?”
蕭珩沉默半晌,這才說道:“陛下昨夜寅時崩,淑皇妃遷神于瑤光寺”頓了頓,又道,“然皇後封鎖了所有消息欲立大殿下為新帝,且命其弟陳非駐守洛陽。”
“什麼?!妖後豈敢?!”
蕭珩看着他,眼前的人已年逾四十,鬓邊白發叢生,他不由得想起來朝中人對他的議論。
“忠君而性烈。”想到這裡,蕭珩眉頭皺了皺,繼續說道:“宮中來信确如所說。”
“可……可大殿下是啞的啊!”
蕭珩道:“大殿下乃皇後所出,她自然想要扶持自己的兒子當皇帝。”
王顯冷哼一聲:“陛下病重,膝下隻有二子,大殿下有疾,立小殿下為帝乃舉朝皆知,如今陛下猝然長逝,誰知不是妖後所為?!實乃毒婦!”
“王侍禦可有辦法?”
王顯滿臉憤恨:“倘若皇後真的立大殿下為帝,我必然要脫靴摘帽,在大殿上以死明谏!”
蕭珩心中了然,果然是“性烈”。
于是他說道:“大人之心赤忱,可即便你一人願意以死明志,其他人呢,會像大人一樣嗎?”
蕭珩所問一針見血,以至于王顯半天說不出話來,連呷幾口茶後才冷聲道:“蕭大人如此問想必心中早已有了決斷,又何必繞這麼大一個彎子引我說些糊塗言呢?!”
“蕭珩素聞侍禦一向剛直忠義,倘若我直接宣之于口您未必同意。”
王顯臉上一熱,悶聲道:“大人請說。”
“與皇後通信,勸說她立小殿下為帝。”
“她如何肯呢?!”
“她一定會肯,隻要我們所提的條件足夠令她心動。”
“什麼條件?”
蕭珩緩緩吐出四個字:“垂簾聽政。”
“什麼?這個婦人?!”王顯“蹭”地站了起來可又很快頹然坐下,蕭珩将才引他說那些話就是讓他明白除了此法便再無路可通,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看了蕭珩一眼,他年紀輕輕,心機卻深不可測。
“即使立大殿下為帝,她一樣也能把持朝政。”王顯心有芥蒂,試圖辯駁。
蕭珩笑了笑:“王侍禦其實心中也明白,大殿下登帝皇後自然可以把持朝政,可她為何遲遲沒有行動呢?那是因為她忌憚彭城王,人人都知大殿下不堪為帝,此乃名不正言不順,彭城王作為陛下的親弟弟自然可以以此為由攻洛陽争帝位。”
王顯憤憤道:“這些狼狗之輩!他們!他們眼裡還有沒有二殿下!”
蕭珩道:“彭城王視小殿下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王侍禦請看,”
蕭珩從袖中拿出昨夜找到的佩飾遞到王顯面前,“這是羌族男子特有的佩飾,一般用野獸的骨頭打磨而成,有的喜歡挂在腰間有的喜歡挂在頸間。那夜襲擊我們的人中有彭城王的人也有羌人,這說明彭城王與外族勾結,然皇後隻依靠陳非将軍未必抵擋得住,所以她才不敢貿然行動,此時隻要我們給她想要的她一定會答應,而彭城王也就沒有舉兵的理由了。”
“倘若彭城王執意舉兵呢?!”
“彭城王勾結外族動搖大魏根基,蕭珩自當鼎力相助,與陳非将軍聯合抗敵。”
王顯看着眼前的人一時心亂如麻,私蓄部曲在當時的洛陽是很常見的事情,近些年戰火四起,朝代頻繁更疊,對于家境殷實的門閥士族來說招募謀士蓄養私兵更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可蕭珩……出身微賤卻深得皇上喜愛,洛陽有四大名門望族,琅琊王氏,陳郡謝氏,陳郡袁氏以及蘭陵蕭氏,皇帝賜他貴姓并封為中散大夫,雖然是個虛職可地位顯赫,至于陛下為什麼要這樣做其中緣由王顯并不能參透,可有一點他明白蕭珩此人不容小觑,需得謹慎對待。
“那就隻能如此了。”王顯顫巍巍地站起來,巨大的悲痛令他頓生心力不足的怅然之感,他剛走下琴台就被蕭珩叫住了。
“還得有勞王侍禦轉告小殿下生母蕭淑妃遷神一事。”
王顯點點頭邁着沉重的步子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晨時,天邊破開萬道金光,如同星火般點燃洛陽王宮的檐庑殿頂然後一點點掠過雲龍石階、城門、街市。
光芒覆過來時蕭珩正跪坐在琴台專心書寫着什麼,白色的衣袍浮光掠金連帶着他執筆的那隻手都被燎出了光邊。
“衛昶。”
衛昶靠坐在一棵槐樹底下正睡得香甜,完全沒有聽見他家郎主的呼喚。
“衛昶!”蕭珩提高了聲音。
“嗯!吃飽了郎主,不能再吃了。”衛昶擺擺手将身子側向一邊睡得更熟了。
蕭珩無語,拿着密封好的信封走到衛昶跟前拍了拍他的臉。
衛昶睜眼看見來人後連忙站起來:“郎主。”
“交給你兩件事,第一件把這封信交給陳非讓他務必把信送到皇後手上,第二件去查一查阿玉的身世。”
蕭珩雖然逼問過她兩次,可他依舊不能相信她的話,準确的來說蕭珩從來不相信任何人,他隻相信自己的審查。
“是!”衛昶接過信問:“阿玉是誰?”
“就是那個丫頭。”
“是。”衛昶轉身準備離開。
“慢着。”身後傳來蕭珩的聲音,他走到衛昶跟前低聲說了句什麼,衛昶連連點頭。
等衛昶走後蕭珩腦海裡不由得浮現阿玉的臉,想來他也已經半個多月沒有見過她了,若她身世清白,那她便還能再為他做上最後一件事,然後,她也就沒有活着的必要了。
五日後。
衛昶急行于雨幕中,在看到景明寺的石門時忍不住露出大大的笑容:“開門!快開門!”
身披蓑笠的守門人在看清來人時連忙打開石門。
衛昶立即翻身下馬将缰繩交給守門的兄弟後沖上了石階。
一場大雨,景明寺的石磚路上生了苔藓又光又滑,衛昶一連摔了好幾個跟頭,衣服也濕透了,可他彷佛沒感覺一樣隻顧往華嚴閣奔去。
“郎主!”衛昶站在蕭珩門前興奮地喊。
“進來。”
室内溫暖異常,博山爐内焚的是沉香,香線猶如流動的煙雲緩緩襲入衛昶口鼻中,使得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蕭珩穿着一身雪白禅衣,未束發,跪坐在燈下看書,擡頭看見渾身濕透了的衛昶時不禁颦眉說了一句“換身幹淨衣物再來。”
衛昶連忙擺手:“不礙事郎主,我皮糙肉厚抗凍。”
蕭珩卻合上書不冷不熱道:“你弄髒我的地闆了。”
衛昶低頭,他站着的地方形成了一片水漬。
“對不住,郎主。”他連忙用袖子把地闆擦幹淨然後轉身跨出門外。
身後傳來蕭珩的聲音:“喝碗姜湯再過來。”
衛昶心裡一暖,美滋滋地應了一聲“好”就沖進了大雨裡。
等他再回來時蕭珩已坐在幾案前等着了,他連忙行禮:“郎主。”
蕭珩呷了一口茶,問道:“如何?”
衛昶一臉激動地說:“誠如郎主所言,皇後看了信後說自己願意就此事協商,我按照郎主所言拒絕協商在陳非府上耗了兩日。彭城王聽說後果然耐不住性子立刻命羌人陳兵邊境,彭城大軍也向洛陽進發,此時我将您交代的話轉告了陳非,陳非連夜進宮告知皇後,啧啧,這皇後聽了以後立刻就答應了!”
衛昶越說越激動,不由得比劃起來:“當日郎主交代我的那句‘皇帝秘不發喪,要待何時?’真神了!”
蕭珩微哂:“皇帝一日不發喪一日就是隐患,加之彭城王逼得太緊,她想不答應也得答應。”
“郎主妙算!”
“無人跟蹤你吧?”
“沒有!我在外面兜了好大的圈子又換了幾次行裝,絕對沒有人發現!”
“這件事辦的不錯,另一件呢?”
衛昶聞言更興奮了,說:“啧,今日這運氣真不錯,我扮成流民的模樣到了上莊村正好碰見那裡的鄉吏,他呢正好編修過籍注知道阿玉家的情況,一家四口守着一畝三分地過活,可惜她父親和弟弟死在三年前的那場洛河水患了,隻剩下她和母親相依為命。”
話音剛落,外面的風雨裹挾着窗邊的長春花吹開了窗戶在室内地闆上形成一片殘花水漬。
“啧,這雨什麼時候才能停啊?”衛昶連忙起身關上了窗戶。
蕭珩看着地上的狼藉呷了一口茶沒有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