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三年,仲夏五月。
早已水深火熱的洛陽城迎來了史上最大的一場洪災。洛河河水暴漲,一夜之間淹沒數座村落和寺廟,水患直逼宣陽門。然洛州刺史夜扣宮門上書赈災卻被攔截于外。十二城門緊閉,皆重兵把守,偌大的洛陽王宮俨然已被内裡所控制。
*
南外郭城。
一架馬車急行于夜間。
駕車的是個年輕男子,面容隐在鬥笠下看不分明,仿佛睡着了般。突然他瞪大了眼睛,手中缰繩瞬間勒緊,随着一聲急促的“籲”聲前方黑馬揚起前蹄硬生生被逼停,馬嘯聲響徹林間。
“何事?”馬車裡面的人問。
駕車的男子看着前方,微顫的聲音裡帶着一絲驚懼:“郎主,有……有鬼啊……”
車中人沒有回應。
駕車的男子引馬後退兩步後,又自顧自道:“啧……好像又是個人?”
彼時萬籁俱寂,隻有夜風裹挾着血腥氣一陣又一陣地往人骨頭裡鑽。
馬車上的簾帳掀起,映入眼簾的是一隻白玉般瘦削的手腕,随着馬車内的人将身子探出,這才看清他的面容。實在是驚為天人……
他長身玉立,風高高撩起袍衫,潑墨般的長發隻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絲絹質地的白色發帶在風中随意舞揚。
皓月當空下,他面容昳麗,一身雪白,駕車的男人一時愣了神,也看呆了坐在歪脖子樹上的阿玉。
“郎主,這實在詭異……”駕車的年輕男子回了神,穩住聲線答話。
蕭珩臉上沒什麼表情,話裡也無任何情緒:“衛昶,子不語怪力亂神。”
衛昶聞言,頓覺臉上一陣火熱,忙應道:“是。”
阿玉披頭散發的坐在樹上,她數日未進米水,如今又看見個白衣神仙,不由得神思恍惚。
大抵是要死了吧……
她舔了舔幹裂的唇角,慢慢仰起了頭。
“你在看什麼?”蕭珩舉步朝她走來。
“我在看天上的星星。”
他擡頭,漆黑的夜空中零星布着幾顆星子,閃着微弱的光芒。
“星星有什麼好看的?”
“我在想人死後為什麼會變成星星,他們都死在地上埋進土裡了,又是怎麼跑到天上去了?”
“哥哥,你說他們是成仙了嗎?”阿玉回頭,一臉誠懇地問。
夜風伶仃,黏膩的發絲貼在她慘白的面皮上,阿玉無意識地輕輕晃動着赤裸的雙足,腳下是成片的屍體,旁邊奔騰的洪水還在不斷吞吐,時不時将一具破碎的屍體沖上岸邊。
盡管衛昶覺得此景極其滲人,可刻進骨子裡的等級觀念還是令他忍不住厲聲斥責:“住口!此乃京都貴人!豈是爾等賤民可攀附的?!”
蕭珩擺手。
他徑直走到歪脖子樹底下,朝阿玉伸出雙手:“你先下來。”
阿玉看着他又似乎透過他看向更深更遠的地方,輕聲問:“哥哥,你是來接我的嗎?”
“你想去哪?”
“我想到一個能吃飽穿暖的地方。”
“好。”蕭珩指節動了動,再次督促她:“把手給我。”
阿玉怔然,她看着他的眼睛,一雙漂亮的鳳眼,星光落在裡面,竟讓她生出一股溫柔的錯覺來。
她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蕭珩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便将她從樹上拉了下來。
“啊!!”阿玉驚叫一聲落進了一個寒涼的懷抱裡,她被他身上濃郁的檀香嗆得連連咳嗽。
可還未等她緩過神,一把利刃已經抵在了她的脖頸上,蕭珩冷聲道:“說,是誰派你來的?”
阿玉懵了。
此刻他眼裡哪還有半分溫柔可見,那隻不過是她的幻覺罷了。
“最後再問你一遍,是誰派你來的?”蕭珩略微加重了語氣,那把利刃劃破了她的皮膚。
刺痛感襲來的時候,她所有的記憶翻江倒海的湧上來,死亡的恐懼激起了求生的本能。
“啊!别殺我!”阿玉握住他執刃的那隻手,抖如篩糠:“求求你!别殺我!”
“何人殺你?”
“我不知道!!阿娘死了!都死了!”她緊緊握住那隻随時都能要她性命的大手,苦苦哀求。
蕭珩盯着她的臉,試圖尋求一絲破綻,可那張稚氣未退的臉上除了驚懼再無其它。
“你再好好想想……”蕭珩又将刀刃推進一寸,“要是敢騙我,我就立刻要了你的命。”
阿玉腦子亂成一團,刀光血影一片,周遭都是哭喊聲。
“阿玉,藏在水裡别出來!”
“記住!阿娘沒有叫你千萬不要出來!”
一雙大手将她推入河中,她看見阿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裡。
“大人,沒有找到!”
“沒有找到那就全部殺光!”
明晃的刀光,倒下的屍體以及……駭人的刀疤!
“刀疤?!”阿玉駭然!
“什麼?”蕭珩循循善誘。
“突然來了好多黑衣人,他們見人就殺,阿娘讓我藏在河裡,我看見一個黑衣人,個子很高,他的臉上有道好長的刀疤……他殺了好多人!肉鋪的張大娘……還有給我酥糖吃的鄰家王哥哥。”
一旁的衛昶低聲道:“郎主,是彭城王……”
蕭珩垂眸,握着利刃的手不自覺用力,冰冷的鋒刃幾乎下一秒就能割開她的喉管要了她的性命!
“哥哥!求求你,别殺我!我不想死!”
阿玉渾身顫栗,雙手用力握着他的手,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