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惠澆完最後一桶水,一擡頭就撞見葉浔送飯過來,同鄉也注意到葉浔,笑着打趣道:“小孫子來送飯呀。”
一句話讓談惠美得合不攏嘴。葉浔長得很像爺爺奶奶那輩的夢中情孫——彬彬有禮,大大方方,說出來的話即有意思又能照顧到每一個人。
葉浔大老遠就向在田裡的人問了一遍好,禮數周到地回答大家的問題。談惠拍拍他的肩,說等下要找個陰涼的地方吃飯。
最後,兩人找了個樹蔭底下,葉浔鋪好墊子,打開飯盒,香味瞬間撲面而來。談惠找了一根樹枝折成兩段,随意掃了掃灰,招呼葉浔也跟着吃點。
葉浔擺了擺手:“家裡還有,我回去和小舟一起吃。”
他以前從來不叫江序舟小舟,一來是因為他比江序舟小,二來是身邊沒有朋友這樣叫,談惠也不這樣叫。這其中一定有什麼隐情。
果然,談惠聽見他這樣叫,眉頭不自然地皺起來,語氣也收斂了笑意,略帶嚴肅地說:“下次别叫小舟。”
葉浔裝作一驚,猶豫地問道:“這其中有什麼……”
談惠眉頭皺得很深了,她猶豫片刻,歎了口氣,好似說服自己道:“算了,你們在一起也快十年了,你也該知道了。”
*
梅月和江勇軍本來對這第一個孩子是寵愛萬分的,但是所有的疼愛都終止在江序舟第一次發病,當時他隻有四五個月,梅月突然發現自己的兒子嘴唇青紫,吃奶哭鬧時會喘不上氣,他們兩個抱着最壞的可能性跑去醫院,最後的診斷書證實了他們的猜想——法洛四聯症。
這是一個常見于兒童的嚴重先天性心髒病。如果不治療的話自然壽命是30歲,這還是在及其幸運的前提下。
兩人抱着熟睡的江序舟商量了一晚上,在第二天背上行囊告訴談惠,他們要出去打工,以後接兒子出去讀書。
談惠是中醫,她看出來江序舟有心髒病,卻不知道梅月和江勇軍并不是出去打工,她和江中真的以為他們是出去賺錢回來帶孩子去治病,因此兩位老人盡自己最大努力去照顧這個孫子,看着他從襁褓裡慢慢長成英俊的少年,最後成為年輕有為的企業家。
而那對夫妻倆再也沒有回來。
談惠知道手術會是最好的治療方式,但是手術費遲遲攢不下來。她曾無數次撞見小小的江序舟靠在樹幹旁,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長期缺氧的原因,他的體重和身高遲遲比不過同齡孩子。
她翻遍家裡的醫藥書,找遍家周圍的草藥,一天天熬藥,一次次看見江序舟抱着比自己臉大的碗喝下黑褐色的中藥。
她的祈求同煎藥時冉冉升起的煙霧一起,飄到了神仙旁。
神仙真的保佑了她的孫子。
大家都在稱贊江序舟後生可畏,前途無量,而她隻知道江序舟命硬,運氣好,僥幸躲過很多次死亡。
談惠又歎了口氣,把一口沒動的飯推遠了點說:“舟舟以前不叫現在這個名字,他原本叫江承志,是因為梅月和江勇軍希望他能有遠大的志向。”
“後來改這個名字,是因為我那個龜兒子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一句詩,叫什麼小舟什麼的,”談惠聲音裡有些憤怒,“他想讓這個兒子早點死。”
她最後一句話如同大石般死死壓住葉浔的呼吸,讓他喘不上氣。他知道談惠說的那句詩是“小舟從此逝。”
葉浔從小生活在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他從父母那邊聽到的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詞彙與希望,所以他從來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會有父母把罪惡的詛咒給自己的孩子。
他垂在身旁的手抖了抖,心裡異樣地萌發出想要沖回去抱住江序舟的沖動,想要聽他說話,想要感受到強有力的心跳聲。
最後告訴他,這世界上有人盼你死,但是也有人盼你活。
*
葉浔這邊知道了真相,江序舟這邊卻忙得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
他剛挂斷邬翊的電話,又進來一個陌生的電話,他隻好放下剛拿起來的筷子,按下接通鍵。
“小舟呀?吃飯了嗎?”一個女人的聲音想起來,江序舟想不起來是誰。
“不好意思,您是?”江序舟問。
女人一點都沒有抱歉的意思:“小舟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媽媽呀。”
江序舟:“……對不起,我沒有您電話。”
梅月絲毫沒有半點介意:“沒事沒事,現在就有了嘛。”
江序舟不想跟她唠家常,再說了,他們有什麼家常可以說,從自己記事起就沒見過兩人。
“有事嗎?”
他還是覺得梅月不會無事不登三寶殿。
梅月笑了幾聲,誇了江序舟一頓,幾乎要把自己所有的詞彙都倒出來了。
“抓重點。”江序舟忍不住提醒她。
他整個人都沒有半點暖意,說出的話都帶着冰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