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骨?
阿瓊像是突然不認識這兩個字,又好像眨眼間,眼前浮過千般畫面,每一幅,皆是無法承受之痛。
比剖開她的血肉,剔下她的骨,還要痛上百倍、千倍。
靈魂深處,前所未有地抵觸,抵觸去想,抵觸去信。
什麼天下垂涎,但凡人死了,都會湮滅于世,佛子亦是肉身,又能有何不同?
可她想到了傳聞中的佛舍利,想到那是佛家至寶,史書上,不是沒有因舍利子而血流成河之事。
“無需,多想……”
殘破的氣息落在耳邊,她忙轉頭。
一時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管了,隻顧着他。
相曜的面色慘白至透明,因失血過多,身是玉石般的涼,唯那一雙眼眸,始終淡然溫和,宏雅堅定。
單是這樣看着她,讓她滿滿入他瞳眸,她便好似有了無盡的勇氣,無畏無懼。
恍惚,想到适才相釋看她的眼神。
那眼中空無一物,仿佛她不過一粒塵埃,不過可随手碾碎的卑賤之人。仿佛,就算天地毀滅,他亦可高高在上,冷眼看生靈苦難、朝野瘡痍。
再雙手合十,道一句,因果循環,輪回衆生。
簡直,無情之至。
相曜不同,他胸懷大愛,衆生之苦他道道刻在己心,經年劫難中,多少次隻身在前,渡化世人,亦護着世人。
他比任何人,都要有情。
所以,面對生恩養恩,他才心甘情願,隻身入彀,洞悉不悔。
尊道、守道,甯可身受苦難,也不讓心後退半分。
可他現在,因她到來,他應了她,願随她走,是,做什麼呢?
刹那,如無窮無盡的光彙成熾熱的暖流,自靈魂淌過,将她托起,讓所有分文不值的單薄,皆昂貴而珍惜。
阿瓊擁着他,看着他,滿心,隻餘他。
彌海崖邊他眸中流露之情,與此刻,漸漸重合。
卻遠不如此時,濃郁深重。
重得,幾逾她的整個生命。
相曜低低咳着,帶着力竭的氣喘,“不需,聽,他人言……隻遵,己心……”
己心,他總是這樣說,但她的心,早便不是自己的了。
阿瓊淚如雨下,死死咬着唇。
曾經,她失去一切,險些放棄自己的性命,甚至過往所有,到頭來,皆為不堪謬誤。
是他用最溫柔的方式,耗盡所有,填滿她生命的每一處空缺,她到今日,方深刻地懂得,她究竟,擁有了什麼。
是隻餘情欲的皮囊生了人心,是解開了囹圄的枷鎖,将世界原原本本捧到她眼前,讓她,得見天地之廣闊、萬物之美好。
是用海納百川的胸懷包容對所有一知半解的她,原宥相護。她曾經多麼傻啊,竟以為以身相許,就是獻上性命,由他主宰。
卻因那情香,險些鑄就大錯。
她自責、避讓,他卻如一地待她,似雨似光,滋潤着,無聲無息舒展她心上的褶皺,堪稱呵護地,讓她,重逢春日。
自身自心,皆得新生。
便是整個天下,她自己,也遠比不上他予她之情。
她想到他身負枷鎖上山時,血濕袈裟,刻着戒律清規的山石旁,面對師問,平靜從容道的那一聲,弟子知錯。
原是,因她。
隻因,他救了她……
知錯,笃行,無悔……他這個人……
心多麼想頃刻化開,化作無邊的柔軟,将他裹在中心,時時刻刻,珍愛守護。
讓他,真正高坐佛台,再不必受世俗鋒芒苦。
阿瓊小心翼翼擦過他唇邊的血。
虔誠而鄭重地,應了一聲,如允畢生之諾。
緩緩,回頭。
日已向西,山壁巨大的金佛遮天蔽日。
與之相比,金台蓮座之前的相釋隻一人一身,顯得那麼渺小、微末,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無不同。
可天下,便是由這樣的一個又一個人,拼結而成。
世人景仰佛子,皈依佛門,頂禮膜拜。
卻不知,佛子生來重重枷鎖,道道死劫,幾乎,是以命渡世人。
可命運,又何曾善待過他一分。
心上的痛,無聲劃開血肉,劃下,不得不割舍之痛。
有幾分,甚至,是對着她自己。
面上,浮現與相釋相似的平靜。
佛家聖地内,峻山孤崖邊。
萬千目光之下,身形單薄的柔弱女娘對峙衆僧,直視手握佛家最高權柄之人,緩緩開口。
“你有法子?”
相釋雙手合十,念着佛号。
低眉,沉緩道出四字:
“我佛,慈悲。”
……
阿瓊親自扶着相曜,回了他往日閉關之所。
扶他,上了屋内簡樸的蓮榻,仔細安放妥帖。
一點點,松開了手。
他已近乎昏迷,神志模糊,可身體卻本能地傾向她,似眷戀,似挽留。
阿瓊一言未發,向趕來的比丘尼緩緩一禮,退出禅房。
血水一盆接着一盆自房内端出,從白日,到黑夜。
阿瓊始終僵立原地,安靜得,仿佛并不存在。
山花爛漫,江崖驚濤。
日升日落。
阿瓊始終不曾離去。
她學着為他煎藥,執帚掃去院中一日多過一日的落葉,幫着比丘尼做所有力所能及之事……卻,再未踏入過房門一步。
隔着一扇窗,看他沉睡的面容,看着他,面色一日好過一日。
期間明覺來過,行着僧禮,謝她救佛子之恩,為曾經的言語中傷緻歉。
阿瓊客氣地回禮,道無礙,曾經山谷外的事,若他不提,她都要忘了。
摩诃亦來過,他說了很多,将關于佛子死劫之事,盡數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