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玲從前行走在外,見過儒家弟子搭台宣講,言必稱什麼“禮崩樂壞”“君君臣臣”。
司獄玲珑的世界隻有殺伐屠戮,對這些人口中的大道理不感興趣,從未深究過意義,今日珑玲看到衛國世子青樓賣身,才突然明白,原來禮崩樂壞是這麼個意思。
珑玲朝那個房間走了一步,身後幽幽響起一道聲音。
“你去哪兒?”
回過頭,雙手環臂的少年站在燈籠下,逆着光,臉上神色籠罩在陰影裡看不真切。
珑玲:“這個人我認識,我想去問問怎麼回事。”
她當然認識,梅池春冷冷想。
蔺氏是衛國名門,蔺青曜自幼進出衛宮,和衛國世子姬靈淵據說是知交好友,她以前就跟挂在蔺青曜身上的挂件似的,怎麼會不認識這個人?
珑玲實在是好奇姬靈淵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全然沒有注意到梅池春的神色變化。
待那名老鸨走後,她翻窗而入,剛一落地,正對上一張伏案痛哭的臉。
珑玲:“哇哦。”
姬靈淵:“……玲珑?你是,蔺青曜身邊的那個玲珑?”
衛宮裡遍地都是金尊玉貴的貴人,無人在意一個小小侍從的名字,姬靈淵能記住這個名字,全因蔺家的小公子時常會不耐煩地抱怨:
——玲珑,你去跟那些小丫頭踢毽子行不行?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出恭你也要在旁邊看着是吧?
——别管她,她跟着我們還怎麼玩?就讓她在城門那兒等着,她腦子不好,等我們晚上回來她都不會挪一步的。
珑玲知道他們叫慣了這個名字,沒有糾正,她更在意身後少年知不知道蔺青曜是誰。
巫山第十二殿殿主蔺青曜,這個名字和玲珑聯系起來,誰都能猜到她是誰。
“她不叫玲珑,叫珑玲。”
比珑玲遲半步進來的梅池春恍若未聞,他上下打量這位淪落青樓的衛國世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你這妝畫得還挺别緻。”
他看起來好像不知道蔺青曜是誰。
珑玲松了口氣。
頂着粉藍色眼尾和血紅唇脂的姬靈淵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一身叮鈴哐當的墜飾在裙紗裡撞起一連串聲響。
“你放肆!孤乃衛文公嫡長子,周靈王親封的衛國世子!豈容你……”
“殿下為何會在這裡?”珑玲問。
這一句殿下喚得姬靈淵熱淚盈眶,百味雜陳,有多久沒聽到有人尊稱他一聲殿下了?
這些年的颠沛流離全都化成一句——
“玲珑,快替我聯絡青曜,救我出去!”
姬靈淵之所以會淪落至此,說來話長,恐怕得追溯到百年前。
太歲現世那年,人們尚不知這是什麼東西,也不知如何克制。
惶恐的百姓在黑暗蒙昧中被肆意屠戮,整個九州上至周王室,下至諸侯國,不得不調集所有力量,平定各地頻出的邪祟之亂。
待各國逐漸摸索出龍脈地氣可以克制太歲污染,而龍脈地氣又需人族氣運維持時,周王室與諸侯國的力量已在對抗邪祟的過程中漸漸凋敝。
與之相對的是,諸子百家卻在亂局中崛起。
各家聖者召集弟子,保護那些尚未被污染的龍脈;有識之士受各家流派吸引,拜入各家門下修行術法;百姓為求生存,紛紛離開故土前往百家領地。
九州格局在這場浩劫中重新洗牌,曾經高高在上的衛國世子,也隻能狼狽出逃,尋求諸子百家的庇護。
他們原本想去遠在北溟的法家,投奔曾經的衛國令尹。
然而,去北溟的路遠比姬家兄妹想象得要艱難,他們從國都朝歌出發,這一路不是被邪祟襲擊,就是被匪徒打劫,龍脈之外瘴氣遍布,連傳訊求救也做不到。
兄妹倆眼看着護衛越來越少,隻好放棄,在子午道——也就是陰陽家的領地安定下來。
結果三個月前,巫山十二殿與陰陽家争奪一條小龍脈,兩家沖突頻頻,最後巫山幹脆派出三萬巫者,血洗子午道。
珑玲想起來了,的确是有這麼一回事。
敕命鬼獄主要負責鎮魔除祟,以及抓捕九州惡名昭彰的極惡之徒,像這種争奪龍脈的大戰,都是由十二殿的殿主出面征讨。
當日蔺青曜怒氣沖沖歸來質問珑玲,正是剛從子午道的戰場上回來。
珑玲想了想,好心提醒:
“你們陰陽家正是被蔺青曜帶人血洗,你也算是陰陽家弟子,你确定要向他求救?”
“當然!”
姬靈淵毫不猶豫道:
“若非這個該死的太歲禍亂九州,我繼任衛國君上的位置,他就該是我衛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令尹大人,就算不提君臣尊卑,我與青曜情同手足,他當日要知道我在子午道,肯定不會血洗陰陽家。”
說完又瞥了珑玲一眼。
“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情誼,你一小女子不懂也正常。”
珑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哦,那我走了。”
珑玲進來原本就是為了滿足好奇心,現下故事聽完了,她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姬靈淵見她真的要走,頓時變了臉色,沖上來就要抱住他這根救命稻草。
“等等等等——”
突然脖頸一緊,衣領似被人揪住,姬靈淵回頭對上一張神色睥睨的臉,又是這狐狸眼的少年!
“你是誰?孤與她說話,與你何幹?”
梅池春還沒說話,倒是珑玲回頭一瞧這場景,謹慎地後退一步道:
“說話歸說話,殿下還是同我保持距離為好,萬一被那老鸨瞧見要收我錢就不好了,我的錢真的都是血汗錢。”
姬靈淵瞠目結舌:
“連你也一起羞辱我!玲珑,以前他們欺負你,我可沒欺負過你,蔺青曜把你一個人扔路邊,讓你站着等一天,我還給你留了一包桂花糕呢!”
其實是他吃不了剩下的幾塊桂花糕,這個,姬靈淵自然不會告訴她。
梅池春面露譏笑。
一包桂花糕也值得拿出來說?從前他待珑玲……
“好吧。”
珑玲抿了抿唇,目光肅然:
“幫你一次,就算還你那包桂花糕的人情。”
梅池春手上力道蓦然一松,半晌,眼底凝凍成一片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