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她猜測,或許這和珑玲在壽春城内救下她有某種關聯。
但每次問起這件事,珑玲都顧左右而言他,從未透露過自己為何會靈氣全無,又為什麼會在巫山擇巫大會上敗給那個叫師月卿的人。
擡手給闆車上的屍首搭上白布,珑玲頭也不擡道:
“重回巅峰?你說恢複靈氣嗎?我知道要怎麼做啊。”
愁雲慘淡的小姑娘眼裡頓生光彩。
“你知道?怎麼恢複?需要什麼靈藥?還是什麼仙醫?”
珑玲回過頭,漆黑的瞳孔倒映出她滿臉期待的模樣,她微微笑:
“都不用,隻需要殺一個人就好。”
殺人?
恢複靈力為何要殺人?
在秀秀怔愣的神色中,車輪滾滾,襻膊挽袖的少女踏着泥水出了巷子。
哼着荒腔走闆的調子,珑玲穿過人群,朝外城邊緣的亂葬崗而去。
九州的喪禮有繁有簡,各有章程,但有一條規矩是諸子百家共通的。
——為了防止被太歲異化成屍鬼,所有下葬的屍首都需要被斬下頭顱和四肢。
想要做到這點,又不損壞遺容,其實是個技術活。
此刻,珑玲一手握着短刃,一手拎起屍首,手起刀落,闆車好似變成了切瓜的小攤,屍首每一截斷面都平整如鏡,别說損毀易容,隻要将斷肢拼湊起來,連一絲異樣都瞧不出。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天戮劍三之式「枭斬」。
隻要是九州的劍修,沒有人不識得這套劍技。
小有天賦者,能學到幾分皮毛。
能自成流派者,也繞不開對這套劍技的繼承演化。
然而天戮劍留在了巫山,譽滿九州的天戮劍主,手中隻剩一柄生了鏽的短刃,曾經劍挑九州的絕技,如今也隻能用來做收屍斂骨之用。
不死心的秀秀還纏着珑玲追問:
“不對啊,恢複靈氣為什麼要殺人?我還第一次聽說這麼惡毒的巫術呢,不過……隻要殺了那個人,真的就能解開你被封住的靈氣?那你還猶豫什麼!”
“不要。”她答得幹脆。
“你那麼精妙的劍術,難道忍心看着它就此蒙塵?還有那個奪走你位置的師月卿,不過是趁人之危,勝之不武,難道你就不想回到全盛時期,打她個落花流水?你摸着良心說!”
珑玲摸着良心:“不想。”
“啊啊啊啊珑玲姐!成大事者就要心狠,甯負天下不負自己啊!”
忽而,那雙烏黑眼瞳靠近了些,直勾勾望着氣得面紅耳赤的秀秀道:
“如果你就是那個我要殺的人呢?”
“……”
“也可以,甯負天下不負我?”
氣勢如虹的小姑娘沉默幾息,理直氣壯:
“那就當我沒說!”
“秀秀!”
珑玲回過神,朝城門處望去。
一衆身着墨家靛藍門服的弟子結隊伫立,為首者是名個子很高的青年,見珑玲她們望過來,笑眯眯地揮手示意。
“正到處找你了,準備整隊出發了!今天要趕去洛邑呢!”
“哦對!我馬上就來!”
秀秀又轉頭對珑玲道:
“我會小心的,姐姐你回去的時候同大伯娘說一聲,我跟師姐他們去洛邑修靈訊柱石,順利的話,後天就能回來!”
珑玲點點頭:“路上小心。”
不知想到什麼,她看向城門外那片開得瘦骨伶仃的白梅。
青銅城裡擁擠狹隘,連野花野草都見不到,唯有城外才能見到零星草木。
仲春三月,白梅冷香幽幽。
珑玲擲刀斬落一枝白梅,遞給秀秀。
秀秀不解:“給我這個做什麼?”
“你哥死在洛邑,他忌日快到了,帶枝花去吧。”
秀秀張了張嘴。
……哪有殺人兇手讓死者妹妹給死者帶花祭奠的?
這個人,簡直不通人情世故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程度。
秀秀心情複雜地收下了梅枝。
雨珠拍打在雨笠上,墨家弟子的身影在雨幕中漸漸淡去,珑玲思緒飄遠。
腦海裡浮現出蔺青曜趕回巫山的那一夜。
——你仙基未損,奇經八脈周轉流通毫無阻礙,如今靈氣全失,不是外傷,是你違背了我母親在你體内種下的「禁制」!
——你是蔺氏為我所鑄的劍,即便要碎,也該為我而碎!為一個已經死了十年的人生出心障?他算什麼東西!你以前不是很讨厭他嗎,死了就死了,他的妹妹跟你有什麼關系!
珑玲也不明白,因為她的确很讨厭梅池春。
她讨厭他每晚出現在自己夢中。
讨厭他明明是她的手下敗将,但每次落敗卻總是眼尾彎彎望着她的樣子。
更讨厭他人都死了,竟還能陰魂不散地出現在她生活中,将她過去一切能忍之事,變得再也無法忍耐。
蔺青曜替她拔出天戮劍,反手将劍柄橫在她眼前。
——要麼,你去殺了你那個昔日死敵的妹妹,你仍是蔺家最鋒利的劍;要麼,你便在天下人眼前敗給月卿,拱手讓出巫山敕命鬼獄司獄之位,做個靈氣盡失的廢人,你自己選。
斬斷心障,禁制可破。
她原本可以忍。
忍過此刻的叱罵,忍過無止境的殺戮,忍過漫漫餘生百年。
——我選第二個。
從來對蔺青曜無有不從的少女擡起頭,平靜地迎上那雙戾氣橫溢的瞳仁。
——我要下山,少主,讓路吧。
那夜,遠在王都洛邑的廢墟内。
伴随着某種碎裂的聲音,消散十年的魂魄,再次睜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