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謝執給了她盞燈籠。
提醒她說:“下坪有些大,弄堂很多,不熟悉亂走容易迷路。”
末了,又是一句關切:“桃姑娘是遇到什麼事了麼?”
“你這是一路跟着我?”且這一路,她都為未聽見身後有半點腳步聲。又該是有的,隻是遭風聲掩下,可這種行為扔叫她頗為不喜。
謝執并無否認,隻是皺眉,低聲與她解釋:“謝某隻是擔心……”
但謝執說的是不錯,下坪着實大了些。
她路跑偏是不少,折返回頭耗去不少功夫。
但尋桃半個字不想講。
或許謝執是有好意在裡。每每見到他,心底總生會出幾分拒意,不想與他多言,也不想有旁的接觸。起頭,她連燈籠都不想拿,是謝執硬塞至她手中。
還與她道:“宮燈昏暗,可别再走錯路了。”
*
待回到長康宮已是人定時分。
周遭阒靜,淅瀝風聲夾雜宮人低語抵達耳畔。
才見兩個宮監正蹲在樹腳細聲閑聊,是今夜值夜的宮人,間中摻着刻意壓低的笑。檐下燈燭遭夜風吹得忽明忽暗,能見繞着燈籠飄搖的飛蟲。
夜莺啼叫聲入耳屋中的燈燭尤亮,她終才卸下氣來。
大抵是走得有些久了。
通身空前的疲累。往床上一栽便沉沉昏睡過去,翌日醒來之時,天經已亮了個透徹。
她睡意正是朦胧迷糊望向支起的和合窗,今日的陽輝着實刺目了些,透過樹梢縫隙灑落,絲絲縷縷光線照得有些撐不開眼。
見天幕碧空如洗,少有幾隻雀躍的鳥兒歇在枝頭。
翠丫抱着洗好的衣物推門進來,瞧見她,便揚起抹笑:“桃姐姐你才醒呀。”
她睡的頭暈腦脹。
似乎做了許多的夢,撐起眼簾的一霎卻忘得一幹二淨。獨餘那些紛紛擾擾的物事困于頭腦,隻覺腦中一片混沌,連着鼻腔都泛起陣陣刺痛。她緊蹙着眉:“什麼時辰了?”
“日央方過呢。”
她又想起些甚來,忙問:“小姐有問起我麼?”
“嗯……”那丫頭疊衣衫的動作一頓,便歪過腦袋稍作思忖,半晌才悠悠道,“娘娘早晨問過,可着說讓你多睡睡,便叫我們莫喊你。”
言罷,翠丫再度陷入片刻沉思。
她年紀尚小,很多時總記不得太多事兒。她總要慢慢回想,而後,于尋桃灼熱而盈滿好奇的注視下,一拍腦袋,笑眯眯地開了口:
“哦,還有還有,那位顔公公來過呢!”
嘿。
尋桃又想起生氣的事情。
聞聲,她自唇間溢出一聲冷哧:“他來跟我有什關系?”
忽而拔高的音調叫翠丫都吓了個激靈。哽了片刻張口欲言,又怕她愠怒,擡着眼睛小心窺觑床上少女的面色,咬咬唇,嗫嚅道:“我還以為姐姐你喜歡……”
“有病才喜歡他這種黑心芝麻大湯圓。”
罷了,她還在心底反複重複了幾遍。愈想愈覺得,這喻比想的妙!
就是黑心芝麻湯圓。表面雪白雪白的,挖開一瞧,嗬?心黑的!不止,除了那副皮囊,也無一處是清清白白,心是黑的,五髒六腑也是黑的。
是黑到骨子裡頭的黑!呸!
誰料,翠丫這丫頭笑嘻嘻接了句:“但是芝麻湯圓好吃呀!”
這話入耳,隻覺着一股燥熱直沖天靈蓋去,尋桃怒了:“你這臭屁孩一天到晚就曉得吃!”
翠丫癟癟嘴,垂下腦袋慢吞吞地疊着剩下的衣物。
屋内響着衣物細碎的摩擦聲,尋桃原先還有些昏沉的腦袋這會兒似乎漸有些清明,是以,她望向一側的人影:“他說什麼了?”
“他讓我把這個轉交給姐姐呢。”
“什麼東西?”
“說不準是禮物呢。”轉眸,就見翠丫緩緩從袖中取出個物件來。隻見那物什用棉帕裹着。她緩緩搭着床欄支起腰杆,接過翠丫遞來的物什,掀開外層的手帕。
瞧清那刻她險些白眼一翻氣得背過氣去。
“桃姐姐?”察覺她臉色不好,翠丫輕聲喊了喊她。
是個香袋!是藕荷色的。
上頭繡的山刺玫此時卻格外晃眼。
他轉交的東西不是旁的。她怎會不認得?
這物件,可不就出自她手?是她親自交到那死太監手上的!荷包在掌中似乎愈發墜手,這時,聽翠丫軟綿綿的嗓音傳來,蘊着遲疑:“這是姐姐的定情信物……”
尋桃:“?”
“誰和他定情?”
簇簇妖冶刺目,在香袋之上雀躍生動,尋桃心底惱意更甚,手指收攏,那枚精細的香袋生生揪皺了一角,皺巴巴的被她丢到了地上。
“着人去還給他!”她憤憤道:“他不要就當他面丢了,埋了,燒了也罷,總之不要讓它出現在我這!瞧着就心煩。”
“好!”翠丫将香袋拾起,輕輕拍去覆在上頭不存在的塵土,似幾分心疼這無辜的香袋,“我我我一會兒就着人還回去!”
“等等。”她又叫住了翠丫。
“他給你的時候,可有留下什麼話?”
那小丫頭皺着眉撅嘴想了會兒,才道:“他沒說什麼,隻是說要交給姐姐。”
“給他捎句話。”
“說什麼呢?”
昨夜還氣自己未發揮好,現下反倒憋不出話來了,愈想愈是生氣,隻是一股氣憋在肚中無處宣洩。末了她揮揮手:“算了算了,我想不出來,去還吧。”
*
尋桃已然記不得昨夜何時睡去的了。
隻知曉,于夜半乍醒之時望向床邊的軒窗,天仍陰沉着。天幕靛藍烏青的一片,連睡前那點散碎的月輝都不甚有。
她做了個極為真實的夢,驚夢而起,可醒來的一瞬那點于腦間雀躍的畫片都忘了幹幹淨淨。
不過清楚的記得的内容就是,連做夢都夢見那日争吵!夢裡頭她依舊是沒能發揮好。後頭的,倒是些散散碎碎。
她硬生生的氣醒。
而後些日子便與其再有交集。
複又匆匆過去幾日。
近來宮人議讨的都是今年的天氣。
她和翠丫一同去惜薪司領木炭,沿着回廊而行,寒風蕭蕭,就似立在風口處那般,吹得兩人幾乎穩不住身子。這冬天冷也是冷,但相較往年雪卻遲遲不下。
“何時才能下雪呀。”旁側飄來的翠丫脆生生的聲音。
思忖半瞬,尋桃亦沒能想到要說些甚來,是以,她便沒作搭理。
再穿條宮道便到惜薪司了。
她們稍比别宮的來得要晚些,冗長的甬道宮人來來往往,耳邊皆是遭風聲揉碎的人聲。遙眼望去,一溜的他們都是别的宮差來領碳的。
多數是派倆宮監一道來,差兩個宮女是少有。
她兀自在心裡盤算。
這碳一般有多少?她們兩個能不能搬得動。方拐過彎,就遙遙見着一男一女立在宮門邊上。
入目是少年身着的附有大片刺繡的黛色盤領衫。
他身姿颀長,立于碩大的太平缸前,朱唇翕動張合不知在說些甚。遠遠瞅見,尋桃便覺有幾分面熟,定睛細細一瞧,嚯,可不是顔玉書麼?
其中女子生得亦有幾分眼熟,身上穿的是大宮女們的黛藍色宮裙,蹙着眉,一副泫然欲哭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