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六月,京城天光熾烈,暑意日盛。民間流行六月六把衣帽鞋履拿出來曬一曬,女子多在這天洗頭,說這日洗發不膩不垢,最是清爽。就連牲畜牛馬、貓兒狗兒也牽到河邊撲騰下水,岸邊熱鬧得很,連草木都像歡喜了起來。
内府這日則是打開庫門,把鸾駕儀仗搬出來曬太陽,一時間金玉流光,錦繡生煙,連舊日帝王手澤遺墨也翻卷于陽光中,仿佛重展意氣風雲。
六月九日是小皇帝林璠的生日,也即所謂“萬壽節”,照例要受百官壽賀。林璠一個小人兒端坐在高台之上,一坐便是整整一日,聽着群臣接連不斷的頌詞,句句千篇一律,比他們的胡子長出不知多少倍;再看禮品,都是金玉堆砌,華而不實,既陌生又無趣。一日繁文缛節下來,累得小皇帝回澄心殿倒頭就睡。
一覺睡飽,天光微亮,小皇帝卻已精神奕奕地起了身。因今日皇姐照例要帶他去宣武門西閘水邊看“浴象”——那是他一年中最喜歡的日子之一。
到了河畔,象隊緩緩而來,儀仗前導,金鼓齊鳴。大象身披彩繡錦帶,鼻揚如龍,步履穩重而莊嚴。岸邊早聚滿了百姓,孩童騎肩而立,拍手歡呼。
林璠站在高處,雙眼發亮,不由自主地踮起腳尖,仿佛要伸手觸碰那巨獸身上的陽光。他回頭看瑟若一眼,眉眼都是雀躍,那神情,才像個真正的九歲孩童。
皇姐見了,也對他微笑,林璠就更開心了。他雖年幼,卻聰慧通透,總覺得皇姐近來神情中多了些不一樣的意味。往日她也笑,但總藏着幾分疲倦,像他在大朝賀後那樣的倦意,溫柔卻不輕松。可近日她的眉目似乎舒展了,如春水初融,風過無痕,整個人也比往常多了幾分輕盈與明朗。那原本世上最美的容顔,也因此更美了幾分。
看罷浴象,一行人回宮後又設宴席。因生辰正日根本是受累,故每年次日,瑟若總會為林璠單獨辦一場小宴,也算是對他耐得住萬壽節典儀的一份獎賞。
這日氛圍輕松溫暖,不僅親近宗親皆在,宮中陪小皇帝讀書的侍讀、贍養于内廷的忠臣良将之遺孤——那些與他一同長大的玩伴們也都到齊了。一時間,孩童們叽叽喳喳,笑語連連,使這素來冷肅幽深的皇宮也生出幾分久違的活氣。
眼見林璠與幾個孩子玩罷蹴鞠,跑得滿身是汗,内廷總管宋芳勾着腰緊追不舍,卻始終追不上。林璠卻左沖右突,忽然一閃身,撲到瑟若面前,被她笑着伸手拉住,親自替他理好衣襟,又以帕輕輕拭去額上汗珠。
安王夫人等幾位貴婦掩唇而笑。一人道:“每每見殿下與陛下親厚如斯,連我們這些做臣妾的,心裡都覺溫暖。”另一人亦道:“是啊,殿下長姐如母,宮中這許多孩兒得以留養,不也正是殿下不忍陛下孤單,日對章表奏牍,失了童年天真麼。”
卻有一個嬌俏中帶着酸意的聲音笑着說:“是啊,還未出閣,便這般會帶孩子,若早些擇個好驸馬,可是一樁大福氣。”
說話的是鄭太妃,宮中僅存的妃嫔。紹統帝崩後,梁皇後驟逝,鄭氏是先帝最寵愛的貴妃,原指望新帝即位,自己能被尊為太後,甚至垂簾聽政。怎料遺诏隻托付昶慶長公主與梁述,二人聯起手來,讓她連個名分都未得,隻得了個“太妃”草草打發,自此怨氣深重。
她心中最恨的,一是昶慶,一是梁述,連對小皇帝也少有好臉色。瑟若早看透她的性子,懶得計較。原本打算放出宮中所有妃嫔和适齡宮人,是她哭鬧賴着不走,瑟若索性留下她打理些瑣事罷了。
鄭太妃話雖不中聽,聲音卻不小。瑟若聽得一清二楚,卻懶得理會,隻拈杯含笑對梁述道:“聽聞舅父近來得了一管好笛,不知今日可帶來了?”
梁述也笑道:“殿下真是好耳報神,正是此物。”說罷自袖中取出一管竹笛,外觀古樸凝重,笛身微呈墨綠,隐隐泛出歲月溫潤之光。雖不飾金玉,卻自有一份沉靜風骨。此笛乃宋代遺物,笛屬民間之樂,向不列于正聲雅器,故傳世罕見。别看小小一根竹管,卻彌足珍貴,價重連城。
宗親們皆啧啧稱賞此笛不凡,又紛紛撺掇梁述當場吹奏。梁述素以風流俊雅聞名,不獨詩賦冠絕朝堂,音律一道亦深得其妙。琵琶、琴筝、絲竹諸樂,甚至擊鼓之技,皆臻上乘,大晟士族常言:“若論文樂,梁公獨步。”
年少時他曾于梅林中吹笛,一曲未終,便驚動了當年的端王,也就是後來的紹統帝。正是那場邂逅,才引出後日肝膽相照、并肩問鼎的宏圖霸業。
鄭太妃卻笑吟吟地插話:“近來我夜裡聽見昶慶也常撫琴,好些年不曾聽她彈了,可是難得的新鮮事呢。殿下的琴藝,不也是梁侯親授的?師徒同席,何不合奏一曲,也讓我們開開眼界?”
她知瑟若與梁述素來不睦,故意抛出此言想叫二人難堪。誰知瑟若卻含笑從容應下,命人取琴來:“慚愧,舅父莫要取笑才是。”
梁述也饒有興緻,笑意溫雅:“你日理萬機,難得清閑,手生也是情理之中。挑你熟悉的,舅父配合便是。”
瑟若想也不想,就說:“那便《梅花三弄》吧。”此曲原為晉人桓伊所作笛曲,後人改編為琴譜,琴笛相和,最為契合不過。梁述聞言,便将那笛舉至唇邊,眉眼含笑,示意她先奏。
瑟若輕輕點頭,擡手拂弦,放出首音,眼神不經意地掠過梁述。他亦不語,隻眉梢微挑,笛音已起。
琴音初放,如空山新雨後,帶着春寒初歇的涼意,也帶着山川草木悄然蘇醒的生氣。瑟若的指法不急不緩,不見張揚,卻氣象萬千。琴聲時而如高遠之雲,舒卷不定;時而似江海之風,浩蕩而來。寥寥幾句,便将這首古曲的神韻托舉得空靈婉轉、氣度悠然。
衆人仿佛也随音入境,眼前現出三弄寒梅:一弄清雅,如寒夜初雪,枝頭一點素華悄然盛開;二弄高遠,如疏林孤山,白梅臨風傲骨橫生;三弄沉穩,如冰雪将融,天光乍破,萬籁俱靜。
那旋律裡沒有凡塵脂粉氣,亦無纏綿兒女情,清而不冷,高而不遠,自有一種風骨挺立、心境澄澈的美。
梁述靜靜聆聽,指尖輕動,笛聲随之入場,與琴音交織,初如遠山回響,繼而引出深林鳥鳴,水畔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