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潮祢睜開眼的刹那,沒有黑夜剝落後的目眩,也沒有生命掙紮過後的嘔吐感。
隻是緩慢地,像潮水落進幹涸沙地那樣、無聲地蘇醒了。
天花闆低矮,微微傾斜,像臨時搭建的金屬骨架撐起的空間。
四周潔白得過頭,光線從窗戶流瀉,洗淨了空氣,也洗得她意識遲緩。
她鼻尖有消毒水殘留的薄涼氣味,軀體沉沉,肌肉軟化成了一灘靜默。
右側桌上靜靜用玻璃花瓶盛着一株劍蘭,雪白、潔淨。
“醒啦?”
耳邊的聲音不重不輕,帶着松散的調侃語調。
沈潮祢側過頭,一個坐在折疊椅上的中年女人正翻看着手裡的報紙,視線沒有絲毫移動。
“你知道你從實戰演練教室暈過去後,被人擡進來的時候什麼樣?”
“腳是軟的,全身冰得像從海裡撈上來的一樣——吓得人以為你要猝死了。”
沈潮祢沒有說話。
她知道那時自己的身體表現很異常,突如其來的爆發力沒帶來疼痛,隻帶來了意識的徹底斷聯。
現在她甚至都沒感到疼,似乎疼痛早已悄悄來臨過,然後無聲離去。
醫生終于合上報紙,站起身,走到她床邊,“你體征恢複得很快,不像是搏擊後的表現,更像是……”
她頓了頓,思索着一個适合的詞,“用你道途貼近的話來講,像是徹底燃燒了一遍,但灰燼整理得整整齊齊——幹淨到不像真的有過搏鬥。”
“多久?”沈潮祢問,她的嗓音一開口就沒帶沙啞,連呼吸都是平滑的,甚至無須努力就能支撐一句完整的話。
醫生挑眉看了她一眼,“從昨天下午昏過去,到現在,整整十八個小時。”
沈潮祢垂眼,确認自己身上的存在感——肌肉、骨骼、關節、血液,每一處都安穩,每一處都失語。
那種搏鬥時幾乎脫離軀體的生命覺醒感不見了。
她記得那一刻。
徐布裡斯逼近,氣流翻卷着汗。
她擡腿,犀利直白,攻擊的态勢迸發。
而沈潮祢自己,她的擡臂、抓取、轉趨,每一個動作都像透進了呼吸,不需要腦子下達命令,隻是身體自己在活着,在呐喊着激情。
而現在,她卻像一具被妥善保存的模型,器官按規格運作,沒有任何出格,沒有任何變數。
“你到底在搏鬥時上幹了什麼?”醫生問她,又像是自言自語。
“照理說你那樣的身體素質和體格,那種反應速度,還有極限下的協調——啧,我見過一些‘優秀樣本’,可你是第一個差點燒斷自己電路還能完整醒過來的。”
此時,醫務室外頭卻忽然傳來喧嘩,像是一群人在人行走廊争執什麼,但說話聲音又斷斷續續,像被不完全的沉默咬斷尾音。
沈潮祢聽不清具體内容,但那種嘈雜裡有種奇怪的擰緊感,像有人帶着情緒走得太急。
醫生則拍了拍她的肩膀,動作輕快到不合時宜。
她的嘴角卻隐隐上揚:“我猜,你的那位對手來了。”
往門口斜了眼,她的目光像拉開帷幕後等待主角失态登場的好戲觀衆,連語氣都帶了一點居心叵測的快意。
沈潮祢擡起頭。
門在這時被敲響了。
不是正常的三下禮貌式敲擊,而是不太規律的、帶着手骨沖撞木闆的突兀聲響,咚咚、停頓、再咚,像一隻手在敲你醒來。
醫生聳肩:“怎樣?要放她進來嗎?”
她話音未落,門已被推開。
外頭的光壓進來一線,随即一道身影壓着門框走了進來。
意料之中,是徐布裡斯。
她已經換上規整的制服,頭發微亂,呼吸不重卻帶着沒來得及整理的熱意。
一眼看向沈潮祢,她沒有繞彎,也沒有寒暄,隻是那種眼神像在确認什麼,不是健康,也不是傷情。
“你醒得比我想的早,”她挑眉,語氣近似無事發生,“我還以為你要多睡一天。”
沈潮祢沒搭話,她腦子裡不需要處理這種陳述句。
她隻是盯着對方的瞳仁,眼眸沉沉,冰川似的安靜深處帶着鋒刃的反光。
這次,徐布裡斯沒有主動先行移開視線。
她隻是在沈潮祢不知意味的注視下,緩緩開口,語氣忽然變得很輕,“我承認,你是個優秀的對手。”
這話說得不重,卻像從地震後坍塌已久的建築底下,費力抽出的基柱。
醫生在一旁忍不住咳了兩聲,“我還在呢,要說真心話的出去說去。”
聞言,徐布裡斯掃醫生一眼,又輕飄飄收回,這舉動像是某種天生的高位物種對幹擾的容忍。
這時,矜貴與傲慢又黏附上她的軀體與姿态,似乎剛剛突如其來表露真誠的人不是她。
她沒再說話,自顧自轉身離開。
醫生見此,目光帶怨,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霍華德家族的年輕一輩…簡直一個賽一個得無禮。”
她煩躁地抓起報紙,“你想回去上課或者繼續躺着,都随便——畢竟你的體征已經恢複正常。”
扔下這句話,她自顧自走回辦公室。
而醫務室外,弗拉格斯踏着寂靜而來,鞋觸地無聲。
她手中握着一支劍蘭,淺白勝雪。
而門在此刻合上,醫務室與外界斷開。
合門的聲音過于緩慢,甚至帶着點講究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