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死生。”季念昭先是嘲諷地笑,随後悲哀地想,“好一個無死生!但我還是看不得别人死自己生。”
季念昭半身都是傷,道袍也破破爛爛,尾擺全是血,跌跌撞撞往白光那個方向奔去,跑出去一長截路了,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應當禦劍。
王春官想來也是懂了祖師爺謀算,這時候說什麼也不肯放他出幻境。美夢再次無孔不入,山門前梨花道頓時白茫茫一片,幻境中,十五歲小少年身上的月白道袍沾滿了花瓣。
季念昭抱着自己的膝蓋,慢慢蜷縮在梨樹下,梨花瓣善解人意地拂落在他的鼻尖。他撚起一片,看入了神。
“你和長勺啟明師徒情深,為什麼要把我拘在這裡,不讓我送師父最後一程?”季念昭聽不出自己話裡語氣有多麼幽怨。他白着嘴唇,很麻木,還沒反應過來,空着雙眼抱怨,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他要出去見自己的師門”。
至于出去後能做什麼,是一概不知的。
“啟明把你交給了我。”王春官說,“我懂他。”
季念昭痛苦地把額頭撞到樹幹上,春風裹夾梨花瓣,卻輕輕地撫摸季念昭的頭頂。
廣陵城外,洪水的波及不算大,水位剛好沒過人的小腿處。
北魏的軍隊從沒在這麼惡劣的環境裡打過持久仗,淌着水走,哪知道這些渾濁的泥水裡會不會突然蹿出什麼刺刀。
南朝還殘存着的精銳,每一個都是身經百戰的死士,此刻全都吊着一口氣,埋進這漂着死人和斷肢的洪水裡,就待把北魏人全拖進水裡,擰着股複仇的氣,也要把他們摁進泥裡溺死。
江拂西問手下:“對面領兵的是誰?”
徐滿塢跟在江拂西身側:“是阮冰輪。”
江拂西另一側身着華服的太監面露不屑,眼神輕蔑,挑釁道:“沈期和阮冰輪那兩個人,都隻是謝塵钰的兩條狗,隻會盡愚忠,一個自己的九族都被抄了,另一個國家都要亡了也不知道變通。”
徐滿塢壓低眉心:“陛下,謹慎行軍。連着南朝太子和他手下那幾人,這些年少說打過幾百場硬仗,比我們更擅長在鬼魔肆虐的戰場作戰,不好對付。”
太監“呵”地一笑:“徐大人何故漲他人志氣,滅自己人威風。他們再厲害,也打得隻剩下一座城,一座城的将軍算什麼将軍,擒拿住南朝反賊就是這幾日的事情了。”
徐滿塢:“臣請命先讓軍隊停下。”
“陛下......”太監不依不饒還要說什麼。
江拂西眼底閃過一絲冷芒,微微皺了皺眉:“這樣的狗是條好狗,可用。不像有些豺狼,雖然牙齒很鋒利,但時不時就會咬掉自己主人一口肉。”
太監的臉吓成灰白,方才所有的神氣都蕩然無存。
江拂西笑嘻嘻地掄起手,啪地扇了太監一巴掌:“徐愛卿和孤說話,輪得到你插嘴嗎?上一回兒那個小棹兒也是你帶來給孤的吧。他死了就讓你來頂,玩物就要有玩物的樣子。”
“徐愛卿,隻是一個玩物,你說是吧?”江拂西若有所思地盯住徐滿塢眼睛。
徐滿塢:“先讓軍隊回營地,鬼魔潮快從北邊來了,此時不适合猛攻。”
江拂西卻搖頭:“徐愛卿,廣陵是個好地方,不能給他們留下反撲的機會。”
廣陵城内,謝餘異口同聲道:“太子殿下,鬼魔即将借道長川,我們要抓住這個擊敗北魏的機會。”
謝塵钰靠着椅背,望着天花闆上繁複的九龍戲珠,門外是蓄勢待發的腥風血雨,門内的氛圍已經壓到凝重,就等着他一句令下。
天光斜着從窗外瀉到人臉上,把謝塵钰的眉心砂照得好漂亮,他那身灰不溜秋的麻布衣服卻顯得極其不相配。
“該穿上一身亮堂堂的玄色龍紋才好看。”謝餘忽地說。
“什麼?”謝塵钰不望天,望他,沒反應過來。
沈期也說:“你早該登基然後穿上龍袍了。”
兩人才起了個引,謝塵钰就猜到後文,不接他們的話。
軟的不行,沈期實在沒有耐性,幹脆圖窮匕見,一巴掌拍在桌上,連帶整個屋都跟着顫了顫。
沈期:“你還在猶豫什麼?你可是南朝現在的王,這是我們的國,我們的家,三百年了,多少代先皇聖祖。謝塵钰,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到底在糾結什麼?為了自己的王朝不惜一切代價,這不是應該的事情嗎。你忘了陛下的告誡嗎?陳夫子和丞相大人教你的學識全拿去喂了狗嗎?”
“你知不知你在這個關頭放棄意味着什麼?!”
“那麼多人,那麼多的人呐,是用命啊,是用命把你送到這裡來的!!!是用命為南朝掙到的廣陵城這一線生機!”
“我們馬上,馬上就要勝了!”
“北魏扛不住的!他們的軍隊扛不住的!隻要南朝的那一小卒精銳還在,我們就能收複剩下的土地!”
“你跟我說你為了這一城人就要放棄?南朝爆發以來被屠城的有多少,到了這個關頭,你和我說放棄!”
“謝塵钰,你還有沒有一點血性?!”
“你要是不忍心,你現在睡你的覺去,等我們把王冠給你送回來。你盡管做你的仁君,視而不見不就好了嗎?!”沈期破口大罵。
“你今日打開城門出去了,不會有人知道其中内情,他們隻會看到你是......”謝餘推開椅子,撩袍跪在地面,懇切地不能再懇切。
他的後半句話直接被怒火中燒的沈期搶了走。
“一個亡國奴,一個懦夫,推開門出去送死而已!”沈期絕望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