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升是得道,羽化也是得道,你沒做過仙,自然也沒做過鬼,哪知道做什麼更逍遙快活呢?指不定到了最後,還是覺得做個人好。”王春官的話有些渾不清了,“像我做了幾千年鬼,最懷念的還是做人的那段時光。”
“我以前覺得最苦的那段時光,其實有着世間無窮的樂趣呢。”王春官話講到這裡沒了聲息兒,季念昭已經猜到他會中途離開,王春官還想繼續說的時候,季念昭幹脆打斷了他。
“前輩,我想能在這個時間讓你分神的必定是大事,然而此刻天底下最大的一樁事就是渡劫,你直接告訴我結果吧。”季念昭說,“事關不孤山,長勺啟明是我的師父。”
“......”
面前虛影裡的梨花樹在風裡搖着長枝,枝挂間的清風送來王春官的歎息。
“何必要看呢?以你現在的修為,看與不看都是一個樣。”
“你改變不了什麼。”
這話說得好直接。
大概在這些千年老道士眼裡,他這個修煉連零頭數都沒有的年輕修士,跟隻蝼蟻沒有區别。
季念昭此刻内心已經麻了。
王春官居然是這個反應......他把自己困在這裡,編些故事有什麼用呢?猜測才是最讓人心悸的。渡劫從來都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何況如今還要添幾個變數,那個塗山慈和長川骨窟,能渡得過去才是僥幸中的僥幸。然而不管是王春官還是祖師爺,這輩子的運氣好像都不是很好,這便是老天爺不給賞飯吃了。祖師爺也說過自己老了,人一旦老了就會力不從心,他早已沒有年輕時要腳踏青雲的傲氣。
其實王春官不說,更甚至沒有塗山慈這出鬧事。
他也猜得到。
他們不孤山從不出孬種。
更何況是祖師爺那樣的一派宗主。
季念昭也不和王春官争辯:“塗山慈得逞了?”
“唉。”那道蒼渾的聲音像一下子老了十歲,透出衰老的頹靡,“你現在看到的隻是幻影。我還不能放你出去,把你留在這裡,才有更大的用處。”
“那就讓我隔着幻境看看。”季念昭堅持,“你别找借口,你的魂體看得見外面,幻境裡自然也能。”
王春官于是又開始念叨:“這是命數,正在發生的事,看和不看都一樣,而那些沒發生的事,算和不算都一樣。”
看了,也隻會讓人白白傷心。
“天要刮風,要下雨,要打雷,你要攔也攔不住。”季念昭盯着青白天看了一會兒,那半邊天都被幻境裡開得煞是好看的梨花條遮蔽,透過粉白花瓣的罅隙才能看清陽光,“但總不能诓騙自己,死也死在幻境裡,那多冤屈。”
“這裡的幻境多美啊,就像是屍骨上綻開的花。”季念昭問,“方才把我丢進黑水的并不是塗山慈,是我師父趁機把我丢進來的,他們有什麼計劃瞞着我嗎?”
不孤山整個門派都在生死陣的發作範圍内,而且是在腹地,這個陣法範圍内無人可能存活。祖師爺是知道的,玄明子也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但他們還是默許不孤山進入了腹地!
方才他想錯了,困他在黑水裡的不是塗山慈,是祖師爺。祖師爺親自送他來見王春官,以求保全不孤山最後的火種,給不孤山留下一個來日再次振興門派的可能性。
“道本無死生。”王春官寬慰道。
但面前的幻境還是轉變了。
雨在下砸。
季念昭艱難地迎雨仰頭,張着嘴像條缺水的魚,喝得滿嘴風,極力睜大眼去望紫白雲層裡的景象。
他越這樣迫切,就越會失望。
因為同他一樣站着的,癡癡傻傻擡着腦袋的人,滿地多的是。所有仙門的修士都靜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天邊亮起的光柱。
季念昭和他們一起努力地看向那道亮得幾乎要閃瞎人眼的光。
他感受得到,生死陣和他是相連的,哪怕他在幻境中也能隐約感應到靈氣的波動。
而面前一望無際的大地之上,季念昭這會兒不看天了,看地,那些地表亮起的符紋,全部充斥着天道的力量。
飛升的劫難來得不算毫無預兆,長川剛好鬼魔肆虐,若是這趟劫不在這個時間來,塗山慈也有辦法逼迫天道降下雷劫。但塗山慈有辦法逼,祖師爺自然也有辦法避開。
塗山慈可是打小就沒打赢過長勺啟明!
是塗山慈得逞了嗎?
才不是。
“是祖師爺。”季念昭呼啦啦地喝着風,“他老了後就不再練劍了,不練劍的空當最喜歡幹的就是蔔算,這下可算是把自己的徒弟、師弟和師父全算進去了。”
死去多年的塗山慈都能召來搖天撼地的三災八難,高階修士的實力可見一斑,但連塗山慈都隻是祖師爺逼迫天道降雷的一環。飛升的雷劫是天道用來約束修士的,世間的靈氣越波動,天雷來得越快。
祖師爺一直在等待天道降下飛升的雷劫,然後再把天道的力量引渡到生死陣當中去。他一開始打算的便是以身獻陣!
他們仙門的祖師爺,此界天地間唯一能夠半步飛升的那位前輩,七十二仙門的精神支柱,就在剛才......渡劫失敗了。
渡劫期的修士一旦失敗,連魂歸天地也做不到。
那道白光越擴越大,天雷劫剛平息不久,長夜在漸漸驅散,一霎天光刺破層雲。
在這輪新生起的紅日巨輪下,季念昭渺小得像一隻螞蟻。
他就那樣沉默着和所有仙門的修士一樣,死寂地站在那裡,擡着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