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的靈氣越來越稀薄,夢寐以求的終點就在眼前,很多人目露或豔羨或貪婪,連身處危險也顧不上。
哪怕那雷光是一道劈下來,就勝過他們此生經曆過的所有痛楚,他們巴不得劈下來,劈成骨頭渣也要沐浴在聖光下!
幾個不孤山的長老祭出各自的法器飛向半空,揣袖睥睨着底下的大洪水。方才還被劫難攪渾的天地,因為這震動天地的雲雷,就像被人撕破的黑練,一片刺目的亮堂。
“你們不孤山今次之後,怕是要位極仙門了。”周堂主酸溜溜地說,傀偶班的黑白袍在狂風中烈烈翻飛。
“有一個飛升的仙人,以後登門求道的凡人,隻會越來越多。你們道觀那破落門檻都得被踏爛。”
無邪在旁邊聽着,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嚯,周堂主越說越酸了。
但不孤山衆人此刻沒有功夫搭理周堂主,因為局勢遠不如旁人想象得那麼明朗。
幻境裡。
季念昭還在和王春官對峙。
“塗山慈在外面對付祖師爺,你把我拘在這裡對付我?”季念昭說,“我的實力遠不如各宗掌門人,你花心思在我身上,沒必要。”
“祖師爺不願意理你,你想通過我的記憶再看一看祖師爺?”季念昭如是猜測。
王春官不置可否,笑了笑:“你用窺夢符窺視我和長勺啟明從前的記憶,知道了我們全部的過往。難道以為我會隐瞞你什麼嗎?我知道的一切,已經全都交代了。”
“上一次的大浩劫,就是你和塗山慈為了飛升招來的。”季念昭說,“絕地天通,你們的妄想根本不可能實現,失敗一次還不夠嗎?”
王春官歎了一口氣。
“其實在夏朝的時候,根本沒有沒有出現過什麼大浩劫。”
季念昭蹙眉:“?”
“古籍裡的大浩劫是我親自加進去的,隻是為了規勸那些動了歪心思的後人,這個靠欺騙功德飛升的路數根本行不通。”
“這個塵世從未真正遇到過像長川這樣的亂世。”
“而且三災八難這個陣法壓根沒有那麼大的威懾力,不可能打破地天之間的通道。你方才在外面可否注意到了,不管是火劫水劫還是風劫,其實都隻是在仙門的地盤肆虐,隻是攻擊那一小部分修士而已。再大範圍的城池,根本不受影響。”
“哪怕借助了長川骨窟的力量,這就是塗山慈能力的極限。”
“塗山慈真正的目的,隻有飛升一個,其他都是騙你們的。什麼為了塵世,什麼匡扶天下,他隻是想讓你師父相信,然後把雷劫讓給他。”
季念昭:“你又憑什麼讓我相信你?你和塗山慈并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别。”
“我可以幫助你封印長川骨窟。”
王春官告訴季念昭:“長川是幽冥界的破口,但這個破口存在的時間太長,要把逃出來的鬼魔全部塞回去短期之類沒有辦法做到,但滄浪海下這道黑水的入口則不一樣,可以讓鬼魔們順着水流,一路被沖回去。”
季念昭:“怎麼才能讓它們全部被沖回去。”
王春官:“讓長川的沙漠重新變為大湖,但這需要足夠多的力量,沒有人可以靠自身彙集到這股力量,隻能靠天地。”
“而要想要利用天地間的力量,就要順道而為。”
王春官問季念昭:“你知道什麼是道嗎?”
這是要與他論道?
在這個地方?
季念昭袖手拈來:“自古以來求道者都是在不斷尋求超脫,斬斷凡俗,克制七情六欲,離于形物,自然也離于欲望。再或者有對天下大貢獻者,也可免去心性磨砺過程中的痛苦,得道成仙。”
“嗯,你說的是仙道。那麼儒道呢?”
季念昭微一偏頭:“那是凡人走的路,但隻能走到前半截,距離真正的道還有一段距離。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更多在安于現狀,治江山的法門。”
“那麼佛道呢?”
季念昭如實交代:“我沒讀過多少佛家典籍,但佛言空,和仙道是相合的,也是對于靈府清淨,内中空空,超塵脫俗的追求。”
“那麼大禹的道呢?”
季念昭:“大禹走的是聖人道,那是在絕地天通之前,這條道現在已經被堵死了。”
“伏羲氏得道,以襲氣母。日月得之,終古不息。馮夷得之,以遊大川。黃帝得之,以登雲天。”王春官的聲音含笑,”你可以說說他們的道是什麼嗎?”
季念昭:“......”
他内心斟酌了一下,才勉強開口:“這些仙人有的已經飛升上界,有的選擇留在塵俗主導國祚,有的與天地合一,有的倒是選擇做個清閑散人,逍遙快活去了。他們道的境界有高有低,但都遵從自己本心。”
“那你認為什麼是高的道?什麼是低的道?”
季念昭斂下眼簾:“高的道無我無外,高如不孤山的前掌門聞子君,可以為證大道舍棄性命。低的道則極端到了瘋魔,為求自己的成仙夢不惜犧牲整個世界。”
“道的第一重境界是什麼?”
季念昭垂袖,王春官問的問題很基礎,是這些年仙門早課的内容。
“是藏鋒于胸。”季念昭說,“站在群體裡外力相抗最少的位置,才能看清全局,做操縱全局的那個人。第一重的道,是重實際用處的道,因為這時候我們還拘泥于塵世之中。不能離物離人,那就禦物禦人。”
“道的第二重?”
“開始運氣築靈府,這時候進退自如,能做到心無一物。如果出現了變動,能夠順着變動而變動,感受到道術和氣的流通。”
“道的第三重?”
“外圓内方,這是精神上的完滿境界,凡人能做到的極緻,也是儒道的極限。”季念昭一笑,“比如出世和入世,身在家國人群社會之中,行事與常人無異,性命安于中正庸人之流,但是内心靈明,不與類屬不與群聚。君子與壞境相脫離,南方枳北方橘對于真正的聖人别無二緻,達到精神上絕對的超脫自由氣象。”
“道的第四重?”
季念昭說:“道的第四重是進入仙門的起點,能夠有資格進入仙門的人必須要在第四重往後的境界富有天生的靈性。這一層是破下等道的過程,如果非要命名,大抵是‘識時而順勢’。看破這套規則體系,順勢利導。不破不立,這一步是破,後面的第五層就是立道的過程。”
“為什麼非要破呢?”王春官問。
季念昭:“你不問我第五重?”
王春官:“問到這裡也夠了。你的修為也隻修到了第五重,沒必要繼續問下去。”
季念昭微笑不語。
王春官:“道隻是個依托,引導你的是本心,能帶你超脫一切的從來都在你自己的體内。真正重要的是一顆明淨的心,而修行到了那個層面,成不成仙的意義并不大,在天上還是泥裡,山林裡還是市井裡,是神是人是佛是鬼,又有什麼關系呢。”
幻境裡突然傳來一聲天地驚動的雷響。
季念昭面色一改,不是幻境内的異動,是幻境外,幻境外發生了什麼。
祖師爺還在渡劫!
王春官倒是不着急,還在慢悠悠說話:“别急,你急也沒用,你現下出不出去都改變不了局面,但你聽完我的話,在未來我有法子讓你能夠徹底解決掉長川的禍患。你可要耐下性子認真聽我講啊。”
季念昭雙手垂拱,朝着無人的青色天幕一鞠躬:“前輩請講。”
“夏朝之時,我和塗山慈之所以隕落在雷劫之中,完全是自作自受。當時我和下天庭的塗山氏裡應外合,他替我們倆打掩護,瞞天過海護送我們上天庭,我們則把在下界獲得的信仰業力盡數輸送給他,助他進入上天庭做個權位更高的神将。”
“塗山氏的确赢得了足夠飛升的業力,而後有一日在神仙宴集上醉酒,在親信面前說漏了嘴。在上天庭中,很難有事能瞞過更高仙位神仙的耳目,随後大禹震怒。”
“塗山氏有一身仙靈淨骨,依舊被打入輪回,我和塗山慈連仙軀都沒有,隻能落得孤魂野鬼的下場。他要罰我,困我一直彌留在無盡的悔恨裡,連超脫的資格都沒有。”
“但是現在,把我囚禁在天地間的那股力量現在已經消散了,或許天道大發慈悲,原諒當年我犯下的錯誤,願意讓我離開這個世界。”王春官溫和地說,“其實我拘着你在這處幻境裡,實在是我沒有力氣去到别的地方,想在徹底離開之前找人說說話,再借你的眼睛領略下世間的風景。”
季念昭想:他第一次聽見有人将“魂飛魄散”描述得這麼好聽的。
王春官突然問季念昭:“天道如果有形,那麼究竟是什麼?”然而還不待季念昭回答,他就自說自話答上了。
其實他心底一直以來都有那個答案,隻是從未說出口。
“或許是飛升渡劫的雷電吧,而我從未見過。”王春官說。
季念昭:“沒見過就沒見過吧。”
随後季念昭輕輕地反問道:“為什麼道不可以是山間的一陣風?”
王春官:“傻孩子,為什麼?”
季念昭溫柔地笑笑:“他們都說修仙是長生大道,但事實上我未曾聽說哪個仙人沒有自己的壽限。如若我将折在這次長川戰役中,我想在我死之前,并不情願看見引渡我飛升的雷電,比起那些冷酷無情的東西,我更希望看一看幼時和夥伴嬉鬧跑過的油菜花田,山門前新結的青梨,夏天帶有藻氣濕暖的谷風。由于我留戀的東西太多,隻有一陣風才能助我在彌留之際走遍萬裡山河。”
王春官的聲音安靜了片刻。
再次響起時略帶惆怅。
“是啊。”
“後來的我終于想通了,那麼多的上古仙神,飛升也隻有從黃帝那時才開始。”王春官說,“這就是得道,得道的方式千萬種,又不止飛升一條。我隻是找到了最适合我的那條。”
“沒見過就沒見過吧,差一步就差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