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大概二更天。”長勺啟明說,“整個天地都為之變色,是王春官折在了那一道雷劫裡嗎?”其實他沒有驚醒,從感受到渡劫的氣息後,長勺啟明再也無法入睡。
“那就是最後一道。”農夫說。
長勺啟明強行笑了笑:“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
那群農人繼續拾着手裡的鋤頭,小心栽種青苗,又一齊看向發神的長勺啟明:“夫子,你不用太過擔憂。”農人們安慰道,“你是有大造化的人,若是有朝一日飛升,你一定能渡過去的。”
帶回消息的農夫又給長勺啟明塞了一卷竹簡:“夫子,你先前交代給我的事情,我已經去城裡問了一圈。”農夫搖搖頭。
長勺啟明:“你打探到長勺家如今的家主是誰了嗎?蜀中附近可有長勺家的勢力?”
“沒有。”農夫湊近低聲說,“夫子托我打聽的家人,已經在十幾年前王都的巫蠱之禍裡,被王盡數抄家斬了。”
“......靠。”
長勺啟明露出苦澀又絕望的表情。
長勺家有那麼愚蠢的家主和主母,落到這個境地,似乎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但長勺家沒了,王春官也死了,他還能去哪裡呢?長勺啟明第一次覺得,修仙者長壽,真是一樁痛苦又折磨的詛咒。
農夫問他:“夫子還打算回王都嗎?”
長勺啟明沉悶地回話:“不回去了。”
地裡除草犁田的幾個村人村婦聞言同時直起腰身,衆人把目光齊刷刷落到長勺啟明臉上,異口同聲:“那麼請夫子留下來吧,留下來在這裡也設一個仙門。不教仙術也行,教教村裡那些小孩識字念書也好。”
長勺啟明面露猶豫:“......”
“雍州的古來稀雲渡已經名滿天下,夫子既然也是個得道的仙人,為什麼不留在我們不孤山散播道法呢?”村人們哀求道。
長勺啟明漠然地站在那裡,低頭看着石頭縫隙間探頭的菜芽。
他說:“梨花樹的幼苗剛剛及腰,不容易存活,我的确要留下守着它,等它再長得結實一些。”
季念昭圍觀到這裡,蹙眉:“這處幻境不屬于陣眼吧。三災八難是王春官召來的,幻境也該跟着王春官走,你帶着我,淨圍着我師父看有什麼用?”
“現在可沒有功夫叙舊。”季念昭對着虛空說,他知道那個人也跟着進來了。
“别着急。”那個人聲音懶洋洋的,“外面的那個王春官被你師父壓制得死死的。我隻是有點好奇......”
“好奇什麼?”季念昭問。
“借你的記憶一用。”那人話鋒卻一轉。
“喂。”季念昭有些羞澀,十分不情願,想要阻止,那個人“哎呀呀”道,“你都看過那麼多王春官和長勺啟明的記憶了,讓我看看你的又能怎麼樣?有來有往嘛。”
季念昭和長勺啟明面前的這株梨花樹幼苗迅速拔地而起,四周的景象也春去秋來,冬逝夏至,再一睜眼,參天高的梨樹旁,已經立起了不孤山道門的匾額。
那道聲音輕呼:“好氣派啊。”
季念昭笑:“這有什麼氣派的。不孤山是七十二仙門裡最窮的那一批,隔壁的傀偶班和古來稀雲渡氣派多了,他們的山門有十個不孤山門那麼大。”
那道聲音哈哈笑了兩聲又問:“那是你爹嗎?”
“什麼?!”季念昭臉上的笑容凝固,脖子吱嘎吱嘎僵硬地往前轉,忽見月白道袍掠過竹叢上前。
那位素白衣裳的溫潤道人停在梨花樹下,季念昭才跟着看清梨花樹下還站着默不作聲的兩個人,玄明子拉着一個低頭看腳背的少年。
玄明子說:“季洱,這是你爹。”
十五歲的少年卻後退半步:“嗯。”神情不溫不火。
玄明子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顯然白衣道人也注意到了季洱的小動作,眼裡溢滿壓抑的哀傷,少年卻低着頭,毫無察覺。
白衣道人從錦囊裡取出提前溫好的牛乳糕:“這是你母親喜歡的,你母親嗜甜,我聽玄明子說你性子不像我,想來也喜歡吃甜食?”
少年揪住玄明子袖口:“回掌門,我不知道,我沒吃過。”
白衣道人一頓,有些手足無措:“你不喜歡吃甜的?”
少年:“我窮,我吃不起!我隻吃饅頭。”再後退半步,“你拿走,我不要!”
玄明子偷偷推搡季洱:“叫什麼掌門,叫爹啊!”
季洱還是執拗地一口咬定:“掌門!”
白衣道人淺淡地笑了笑:“玄明長老,你别逼迫他了。從今天起由我負責教習你的劍術。”他彎下腰想要摸季洱的腦袋,少年躲開了。
“不用,我跟着這位長老學就好了。”季洱幹脆抱着玄明子的胳膊,死不撒手,“他把我帶上山的,我就認他一個人。”
玄明子神色大改,小聲叨叨:“那是你爹啊,你爹,你爹!你不認爹?”
當然不認。季念昭看着面前一對别扭的父子,他知道十五歲的時候自己在想什麼。聞子君抛妻棄子,想來是因為貪圖長生和聲名,季洱年少時一直因此很恨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小時候真可愛。”那道聲音不加遮掩地放聲笑,“我還要看看别的。”
怎麼破個幻境,還要先翻遍他的黑曆史。“你先等等!”季念昭皮笑肉不笑,腳趾尴尬地抓地,“王春官前輩,你帶我來到這個幻境到底有什麼用意?”
“哈哈哈哈哈——啊,嗝——你知道我是誰啊。”
“你的聲音很難認嗎?”季念昭再也繃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對着天空晃了晃,“就一刻鐘。距離我被你丢進這處虛空裡,就剛過一刻鐘!一刻鐘前我還在和你吵架,怎麼說都能聽出是你的聲音吧!”
“喂喂,别污蔑我。我是被你的符箓吵醒的,可不是我把你丢進來的。”
“什麼意思?”季念昭平靜下來。
“外面的王春官不是王春官,真正的王春官就沉睡在黑水的河底,被一衆鬼魔環繞。”那道聲音悠哉遊哉,“我早就死了,死得透透的,長川骨窟能複活那些等階的鬼魔,但是怎麼可能複活我。”
“我可是被大禹親自劈死的。”
季念昭無語凝噎。
王春官說話的口吻,讓他隻應得出一句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再簡潔點,“不要臉。”
“根據我對幻境裡王春官前輩的印象,你看着可比外面那位假多了。”季念昭斟酌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