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行舟點頭。
從未有過的荒謬,蘭心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原本……原本她不會被傾慕已久的人,看到這麼不堪的模樣啊。
她原是漳州太守之女,自幼也是千嬌百寵長大的,然而自從京城來了位大人,一切都不一樣了。
大人溫潤如玉,待人接物都很有禮,她喜歡大人清風明月不染塵的模樣,也想看大人為一人着迷。
可無論她用什麼辦法,大人都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樣子。
後來,大人帶人查抄了太守府,滿院血水濺不上他的衣角,他依舊不染塵,蘭心卻恨極了他這副樣子。
不知是經曆了什麼,他們全家的抄斬改為流放,蘭心随家人流放,一向疼愛她的父兄變了,他們開始對她頤指氣使,動辄打罵,後來,還把她賣給了人牙子。
她拼命掙紮,在逃跑的路上又遇見了大人。
她握着钗子,警惕看着走近的大人,大人卻隻是為她披上衣裳,給她留下一袋碎銀便離開了。
她拿着錢歡喜的回去找父兄,以為有了銀子父兄就可以回到從前,不想卻是一腳再次踩入深淵。
被賣到京城的時候,蘭心麻木的想,至少這裡離漳州很遠,不會有人認識她。
除了那位大人。
幸好那位大人不愛逛花樓,他們,就當一輩子陌路吧。
然而她在醉夢鄉裡如行屍走肉般活着,聽說顧大人因為查辦漳州太守有功連升三級,官至五品時,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誼連同那時搭在身上的衣裳,被父兄吞掉的銀兩,都不可遏制化成滔天的恨。
她恨他官場得意,腳底踩的是她家的屍骨。
她恨他薄情卻有義,既肯給她披一件衣裳,為何不肯帶她走?
饒是如此,父兄找到她,讓她幫忙刺殺顧大人的時候,她還是猶豫了。
在醉夢鄉看到顧大人的瞬間,那些猶豫煙消雲散。
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大人竟然忘了她,是兜兜轉轉,她還是被看見了最狼狽的樣子。
大人既不是記憶中清風霁月的大人,那也不必再活着了。
沒想到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蘭心問:“大人,人為什麼不能從生到死,一直都是快活的呢?”
顧行舟凝視她許久,終是什麼都沒說。
他取出一個玉瓶,放在蘭心面前:“這是黃粱夢,可以讓人死在最美的夢裡。”
蘭心笑得眼角出了淚,伸手打翻了玉瓶,她靠回牆上,俨然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态。
顧行舟起身,轉身走出牢房。
燕時澤猶豫要不要跟上。
蘭心啞着聲音開口:“燕少将軍,那日無故攀咬,實在抱歉。”
燕時澤看了眼顧行舟,善解人意道:“無妨。”反正也無甚影響。
小鬼死到臨頭想拉個大鬼墊背,實在是情理之中,以顧行舟的能耐,這點污水怕是根本不放在眼裡。
顧行舟已走出一段距離,林熙陪着他跟蘭心講話。
燕時澤見這人沒有等自己的意思,小跑着跟上。
“砰”
身後傳來巨響。
行走的人頓了腳步,不用回頭,便已猜到發生了什麼。
蘭心嘴角挂着滿足的笑容,閉上了眼睛。
她沒用那瓶黃粱夢。
她這一生過的轟轟烈烈,走時也要濃墨重彩。
外面值守的人聽到響動沖進來,驚慌道:“犯人自盡了!”
顧行舟快步走了出去。
燕時澤隻能跟着追,畢竟體力有限,他指使林熙去把人拉住。
林熙不想暴露,硬着頭皮追上去拉人。
燕時澤追上顧行舟的時候,離大理寺已經有些距離。
許是剛看過一場生死,顧行舟不想做表面功夫,他看着燕時澤,不耐道:“少将軍什麼事?”
燕時澤追了一路也來了些火氣:“顧大人在獄中可不是這個态度。”
提到獄中,不免讓人想起近日發生的事,兩人俱是沉默。
漳州的事情,燕時澤也聽說過。
漳州太守任職期間貪污銀兩不知幾數,那幾年漳州民不聊生,發生過不少賣妻鬻子的勾當。
漳州太守之女也不是什麼好人,傳聞她嬌縱跋扈,為了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撞死過人也打死過人。
知道蘭心身份的那一刻,燕時澤就對她沒什麼好感了。
漳州一衆落到今天的下場,隻能說一句因果報應。
令他耿耿于懷的是顧行舟那句情真意切的對不起。
用他身體說的。
燕時澤冷笑:“顧大人殺伐果斷,竟也會愧疚嗎?愧疚當年下手太過狠戾給自己樹敵太多,還是愧疚辜負了一顆真心?”
顧行舟不應該愧疚的。
他能爬這麼快,就是因為他不畏權貴,沒有私心。燕時澤雖與他針鋒相對,卻也曾敬過他的君子骨。
而這兩年,顧行舟越發八面玲珑,已看不見入仕時的模樣。
啧,果然還是很讨厭顧狗。
顧行舟沒有反駁:“我的确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