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七郎流浪街頭,與野狗搶食,混在乞丐中向來往的行人要過飯,受打罵受冷眼也逐漸成了家常便飯。
直到有一天,他被人領進了一座裝飾精美的小樓中。
那就是後來名動天下的“紅袖招”。
在那裡,他不再愁吃愁穿,每日都有新衣,每頓都能吃飽。他雖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雖然偶爾受些打罵,但比混迹街頭好上太多,便也感念着那位“媽媽”的恩德,誠信誠意将這裡當做了家。
一天夜裡,他受涼發着高熱,正蔫蔫地躺在房中時,那個被稱為“媽媽”的人突然帶着幾位姐姐闖進來,不由分說便将他拉起來,套好衣物,匆匆化妝,那廉價脂粉的氣息嗆得他本便幹痛難當的嗓子更加疼痛。
他被飄揚的脂粉嗆得睜不開眼睛,任由旁人在自己嘴唇上點着胭脂,一陣一陣的反胃頭暈令他不住幹嘔。他勉強打起精神,虛弱問發生了什麼,媽媽卻含糊其辭,隻說有大人物要他好生伺候。
待他被打扮整齊,被人推搡着來到一扇門前時,在混迹街頭時養成的危機感在一瞬之間席卷了他。他驚恐掙紮着,拼命用手扒住牆邊,用力之大,甚至指甲都開始滲血,但他畢竟不到十歲,又發着高熱,渾身綿軟無力,最終還是被推了進去。
門内甜膩的氣味他至今仍能回憶得起,他驚恐地赤腳站在門邊,榻上醉酒的男人一身橫肉,醉醺醺地沖他招手。
那一夜他已經記不清,但巴掌扇在臉上的火辣痛感、他絕望憤怒的哭嚎聲與種種難以啟齒的羞辱與疼痛,被房間内刺眼的紅燭融化成黏膩的血液,回流灌注入體内,沖脹着每一寸皮肉,像是從心髒裡抽出帶着血泥的荊棘,沿着骨縫攀爬,在雙眼中紮根。
自此,人間盡是肮髒污濁。
昏迷前,他微張着嘴,周身一片泥濘狼藉,無意識地想:哥,好髒啊……
那一夜過後,他才明白這是什麼地方。
昨夜房間裡那個男人指着他對媽媽說了句什麼,他看見媽媽賠笑時臉上堆起的紋紋路路,惡心地跪在一邊嘔吐起來。
自那之後,他被點去服侍的次數越來越多。開始時,每次走出房間他都吐得幾欲昏厥,而一次次的折磨終于令他逐漸麻木,慢慢地,他開始摸清客人看他們這些人的眼神中到底藏着什麼,那些光鮮亮麗的皮囊下究竟是什麼樣的食人惡鬼。
青樓内魚龍混雜,他最懵懂的歲月便在這裡度過,學着争權奪勢,學着排除異己,在摸爬滾打中練就一副冷硬心腸,在無數次雌伏與虐打中懂得了笑臉相迎。
時間久了,他也學會谄媚,學會逆來順受地讨好,在逐漸獲得信任、被允許出門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趁機離開這濁臭逼人的青樓,而是溜達到兒時曾乞讨過的那條街巷,将一個仰起頭來、用一雙未涉世事的清澈雙眼看着他,向他伸手乞讨的小孤兒親手領進了他噩夢開始的地方。
不知可悲還是可笑,當他坐在頭牌的位置,微笑着踹翻新來的娈童哆哆嗦嗦敬上的酒時,在那粼粼的酒漿倒影中,他仿佛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嗚咽作響的風聲如泣如訴,景明雙眸寒意深重:“既是大夫,就不要話多。”他眯了眯眼睛,“我沒那麼多耐心聽你廢話。”
祁素衣敷衍地報了抱拳,笑了笑道:“自然。不過我看城主精神煥發,不像是需醫治的樣子。”
景明揮手示意禁衛帶他們出去:“明日一早,自會有人帶你們去見該見的人。”
雨勢漸小,密密地雨絲灑在窗棂,像是層層疊疊的竹濤聲。
此處是一間别院,院内雜草已數丈高,房門搖搖欲墜,桌上已經疊了三指厚的灰。
原清辰嫌惡地擦了擦滿是灰塵的桌椅,将外袍搭在上面晾着,瞥了祁素衣一眼,嘟囔道:“這下好了,來了這麼個鬧鬼的地方。”
林池魚不假思索:“哪有什麼鬼,别胡說八道!”
祁素衣本便怕鬼,要真有點什麼,他不得活活吓死。
祁素衣畏冷,眼下雨夜濕寒,西南角又陰氣重,呼吸間都帶着白氣。室内昏暗,他低着頭不知在看什麼,聽見聲音後半晌才擡起頭,慢悠悠地“啊”了一聲:“不急于這一時。”
林池魚吹了個火折子點了蠟燭,祁素衣便借着燭光,從袖中取出那截綁着紅線的頭發:“如果沒猜錯,十六便是景明操控的一隻傀儡,在城外遊蕩久了,生出了些許自我意識。”
林池魚想了想道:“也就是說,他口中的哥哥不是他胡編亂造出來的,而是确有其人?”
祁素衣微微蹙眉:“你還記着玉蘭宴上那位老婆婆嗎?”
林池魚點頭:“我當時就覺得她不像是人,嘴裡還一直念念有詞的……”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猛地擡起頭,“十六!她當時嘴裡念叨的,正是十六!”
祁素衣颔首。他将頭發擱到桌上,叩了叩桌面:“這頭發上,有其他氣息。”
原清辰突然開口:“是南封。”
“啊?”林池魚一臉狐疑地看向原清辰,“你怎麼知道南封的氣息是什麼?”
“……”原清辰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便幹笑了兩聲。
“是這樣。”祁素衣打着圓場,面不改色地胡扯,“原兄他吧,喜歡四處遊曆,這曾經來過慵城見過南封,也不是沒有可能,對吧?”
還沒等林池魚反應過來,他便轉移話題:“哎我看這個天色也不早了,明日一早還有事要做,先睡吧。”
林池魚難以置信地環顧四周,指了指滿是灰塵的床鋪:“這裡?你是說睡在這裡?”
祁素衣已經走到床邊,回頭沖林池魚招了招手:“聽聞林少俠武藝高強,不如物盡其用,來将這被子上的灰塵去一去。”
林池魚額角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