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池微輕聲道了句“好”。
屋内裝設同樣清簡,隋阙引着他在桌旁坐下。
“你且坐着。”
說罷,又轉身走出門外,去拿了外邊擺着的那套茶具進來。
玉池微怔怔望着他略顯寂寥的背影,無端感覺眼前這一幕曾在這處靜谧的地方上演過無數次。
隋阙便這樣端着那木質茶盤,清晨時從屋内擺到屋外,傍晚時分再端着放回來。
如此往複,獨自一人對着孤影品茗。
隋阙很快為他倒上了一杯茶,玉池微輕抿一口,注意到對方的視線自始至終都停落在自己身上,便出聲問道:“怎麼了?”
此刻與他同坐的隋阙與天蠶宗的隋阙有着極大差異。
他雖仍是不怎麼愛開口說話,但那總是能将人刺傷的凜冽寒意尋不見半分,反而正如這杯中茶水,寡淡無味,淺嘗辄止後卻回味甘甜。
隋阙面上盈出一抹極淡的笑意:“數百年來我都是一人在此度過,這裡甚至連鳥雀的蹤影都尋不見。
今日來了位難得的客人,實在是讓我大喜過望。”
能叫隋阙勾起唇角的事,那可當真是天大的喜事。
握着茶杯的手指蓦地收緊,玉池微張了張口,聲音發啞:“……數百年?”
隻身一人,在這樣除自己以外沒有任何活物的地方,生活了數百年?
此時窗外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隋阙起身去合上窗子,隔絕會攜來潮意的夜風。
“數百年。”他點了下頭。
久到他不知該以何物來計量時間的流逝,整日整日,他坐在屋内,坐在門外,目睹風花雪月,春去秋來。
極端的孤獨使他數多回心生求死之意,可他總覺自己應是在等待着什麼人,既已耐過這般長久,若是不等到見面的一日,豈不太過可惜?
于是他便抱着這樣的念想,在等待中度過了百年有餘。
而今日,他終于見到了他。
鋪天蓋地的欣喜沖昏頭腦,無論眼前之人是否為他要等之人,似乎都已經不再重要,都沒有必要再去計較。
若是能有人陪自己說說話……也不消說話,喝上一口自己泡的茶水,也是極好。
這個夜夜都會冒出的心願現下已然實現,他還有什麼好挑剔的呢?
強烈的酸澀感擠滿玉池微的胸腔,他忙端起茶杯又喝了口,快速眨了下眼,轉移話題道:“方才我瞧你泡茶技藝講究,可否使上一套完整的?”
隋阙眸中笑意更濃。
在這兒,唯一可供他解悶的玩意兒便是這套茶具,他早已将茶藝一門精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若你想看,自是可以。”隋阙立即應聲道。
能有人陪着他做這些耗時無趣之事,他樂意至極。
玉池微放下雙臂,端坐在位置上,一如從前隋阙授課時他專注聽講,神色極為認真。
素來都是做給自己看,現下有人鄭重瞧着,隋阙竟有些不自在。
面上不顯,刻意省去一些略顯矯揉造作,附庸風雅的步驟,隋阙動作娴熟,一一為玉池微展現。
注入熱水後,他二指捏着碗蓋,傾斜一定角度順着蓋碗環繞,刮去茶水上邊漂浮的一層濁沫。
“此為刮沫。”碗蓋一圈繞着内部腰線旋鈕,釋放茶香,“此為……搓茶。”
搖香、入海……
玉池微目不轉睛看着,直至一杯七分滿的茶水遞進手中,他自看見石像那一刻起,緊繃的情緒慢慢放松下來,緊繃的面容也露出淺笑。
冬雪初融,晴光映雪,晃了隋阙的眼。
記憶裡,師尊從未與自己這般平靜淡然相處過,玉池微端着茶,忍不住道:“師尊果真厲害。”
隋阙神情疑惑:“師尊?”
後知後覺說錯了話,玉池微一時啞然,掩飾性地喝了口茶:“抱歉,我忽然憶起一位舊人。”
隋阙并沒有在意,而是善解人意道:“能讓你分不清,那我們定然是十分相似了,倒也是有緣。”
沒有責怪,沒有漠視。
這樣會同他柔聲細語談天的隋阙,隻在玉池微幼時夢中出現過。
二人促膝長談,茶水早涼得徹底,卻無一人在意。
沒有蟲鳴打擾,不知夜深到什麼地步。
隋阙像是被封印在此處的山鬼,不得随意離開,可供他活動的地方,隻有一眼便能包攬的小小一塊山頭。
他沒有問玉池微是誰,也沒有問他從何處而來,隻是不斷問出一些略顯幼稚,在他聽來卻格外有趣的細微小事。
直至第二日天明。
隋阙起身毫不留情将玉池微趕出屋外,在關上他面前的木門前,他冷聲對玉池微道:
“無論你是誰,走你來時的路,回你該去的地方。”
木門“嘎吱”發出聲響,關合在玉池微面前,再也不歡迎他的進入。
合上門後,隋阙瞬息間變得蒼老,那些遺忘在他身上的時間被無情收回,樹皮般的皺紋爬上眼尾嘴唇,白發驟生。
渾身力氣抽幹,他倚靠着緩了半晌,每走一步背影便佝偻一分,最後挪到桌旁,拾掇起那些可證昨夜并非黃粱一夢的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