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字條展開那刻,李逸霖心驚,屠畫錦已沖進向田同輝的羅網。
她太像一柄收不回的鋒刀,他雖欣賞她的勇敢銳利,卻不想她折在這——以她的分量絕對動不了朝中三品大員。
他默念撐住,又加急抽了幾鞭子。
忍耐是他十歲就懂的道理。
父親大伯的屍首與先皇的賞賜一同送回家裡時,除了母親卧病在床,全家齊刷刷跪下叩謝皇恩。
年僅十歲的他不知哪來的勇氣沖到太監面前摔碎了先皇賞賜的玉如意,被家裡狠狠打了一頓關進祠堂,連出殡也不放他出來。
他就這樣錯過了父親的最後一面。
夜間,哥哥隔着窗棂偷偷給他送吃的。
操着變聲期扁鴨嗓的哥哥,眼神沉靜的像朝廷上翻雲覆雨的大人:“殺死我們父親的是鞑子。父親能為大盛而死是李家的榮耀,你連祠堂都出不了怎麼報仇,要學會忍耐!”
李逸霖連夜奔襲,到了驿站換匹好馬又揚鞭上路,隻花了三天便趕到丹陵,上次令他不吃不喝連奔三天還是在大漠追擊鞑子的時候。
好在她遠比自己想的堅強,黑牢之中,他穿過重重人群與屠畫錦目光交接。
她臉色蒼白亂發披散,像一隻瀕死的鳳蝶被粗暴的鍊條鎖住,斑斓炫彩的翅膀遲緩地一扇一扇,漸漸失去力氣。
“李逸霖、你怎麼在這?你不是在巴烏衛?快、快把他攔住!”田同輝在遠處驚詫。
他聽不見任何雜音,本能沖向地牢盡頭搖搖欲墜的蝴蝶。
沖上來的一群獄卒雖然長大虎背熊腰,根本不是他對手,像下雨天車轅碾出去的雨點子一樣甩到牆上,摔下來滿地哀嚎。
李逸霖三步沖到屠畫錦面前,收了力道,低聲道:“能撐住嗎?”
汗水淋漓的屠畫錦痛苦地睜開眼,對上一雙冷峻無情的眸子,那眼神閃過一虛,她努力張了張失去血色的嘴唇什麼也答不來。
淚水刹那間模糊了視線,屠畫錦仿佛聽到自己的心髒在顫抖,喃喃道:“你來了……”接着便昏死過去。
鎖鍊砍斷,屠畫錦腳下虛浮往下墜,李逸霖一把捉住她的肩膀攏在腋下。
三天的折磨使她身體輕的一縷飄渺朦胧的雲絮,仿佛稍一顫抖便随風吹散。李逸霖不由加緊力道攏住屠畫錦,突然又擔心捏疼了她,松了送下虎口。
李逸霖低頭看見屠畫錦火紅浮腫的臉頰,身上劃成一道一道的帶血鞭痕,嚴厲擰緊眉心:“誰打的?”
懷中少女昏迷不醒,趴在地上獄卒看到他身上黑沉沉的低壓吓到手腳并用爬離,田同輝梁秀英早已不知何時逃走。
李逸霖掃視一圈鎖定執鞭的牢頭,單手抱着屠畫錦飛影旋到跟前拔出他的腰刀瞬間割破喉嚨,殷紅的血迹迸出一條鞭形滴滴劃在牢頭自己身上。
“殺人啦!救命啊。”凄厲的鬼叫回蕩在地牢。
——
巡撫府按照屠畫錦的指示出兵小廟搜到了賬本,幸而賬本隻有巴掌大小,壓在坐墊底下一直未被察覺。
拿到賬本的巡撫府士氣大增。他們練兵退守時,平均每人身上背了十本彈劾,文臣派不是罵他們畏敵如虎,就是捕風捉影說他們貪污軍饷。
如今拿到了田同輝的把柄,好似苦攻不下的城池自己打開了城門,樂的人拍手稱快,連曹彬也破天荒誇了她一句。
絡繹不絕的人群上門恭喜,屠畫錦并不開心。
犧牲的侍衛跟她一樣都是平民百家的孩子,親自送歸遺體時,好幾戶全家擠在鄉下一個破破爛爛的瓦房裡,弟弟妹妹圍着大哥雪白的裹屍布哭天搶地。
她滿心愧疚不知說什麼,恨不得死的是自己,白發老母親卻顫巍巍地站在兒子冰涼的屍首前,旁邊對她下跪叩首着了魔地不停念叨:“謝大人、謝大人。”
屍體的盡頭是一箱随着一起擡進來的銀子。
屠畫錦心如刀割,但她此時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隻能對着老婦屈膝還禮。
夫人,您說的對,我太年輕了,官場的黑暗遠超我想象。
這裡不講道理,隻有草根百姓的血淚。難道我要一定犧牲無辜之人的性命才能報仇嗎?那我與田同輝又有什麼區别?
屠畫錦第一次對報仇的意義産生了動搖,體會到什麼叫“一将功成萬骨枯”。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與迷茫,不知與誰訴說。
突然聽到門口傳來吱呀一聲開動,屠畫錦不耐煩高喊了一聲:“不是說我身子不适不能見客。”
她轉過頭,見李逸霖獨自一人不急不緩走進内室,心底的陰霾一下驅散,露出燦爛的微笑:“李大人?您怎麼親自來了。”
她寫下字條時并未作過多期盼,這個男人竟僅憑一張字條連夜從沿海趕來救她。他像黑暗中的一道光,帶她脫離了地獄,說不感動是假的。
她提壺倒茶熱絡道:“快坐快坐。這水是越王山打的,說不定被哪個大師開過光呢。您嘗嘗,是不是一股聖光普照的味道。”
李逸霖進來有一陣子了,屠畫錦纖細的身子側靠在雲紋窗前凝望庭院芭蕉,像園林挂牆上的美人圖。
但她是活的。
少女玲珑精緻的側臉鼻梁高挺,本黛眉深鎖似羅刹兇神怒目,轉頭見到他卻露出一口整齊的貝齒,眼眸璀璨笑容和煦搖身一變為溫柔可親的菩薩。
李逸霖深邃的黑瞳平靜無波:“我即日回巴烏衛,你也跟來。”
屠畫錦一時沒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