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畫錦跟着參加過幾次遊宴,親眼看到一個外國老頭穿着圓領大袖衫坐在一群中國人裡大談孔孟之道。周圍撫須細品,贊賞連連,堪稱一道奇觀。
屠畫錦沒想到,這輩子還有被外國人教論語的一天。
但聽久了便發現,老頭巧用四書五經闡釋他的教義,拉近本地人的心理距離,引導别人信教。
但人們享受他帶來的西洋科技、喜歡同他聊經史子集,偏偏對他的信仰毫無興趣。
教會平日除了來華做生意的外國人,可稱得上門庭冷落,隻有些沖着飯菜醫藥來的窮苦人家。
每次聽宣講時,台下人昏昏欲睡,一到放飯時兩眼一睜立刻醒來,拿到東西立刻走人。
費明禮并不怪罪人們敷衍,而是認真準備每一場宣講,上台激情飽滿地頌揚他的主。
屠畫錦雖然不信他的那套理論,但是對于心堅質純的人總是多幾分敬佩。
人走後,她幫忙收拾潦亂的禮堂,掃出幾片油紙,上面印着“德心寺”三個字,這是前幾日德心寺施舍的義餅包紙。
她啞然失笑,人們根本不在乎台上坐的是基督還是佛祖,隻要能讓他們吃飽喝足就行了。
她問:“費神父,你來丹陵這麼多年,總共也沒發展幾個徒弟,這樣值得嗎?”
神父隻是笑笑,躬身擺正禮堂裡歪歪扭扭的桌椅:“我十六歲時就立誓将一生奉獻給主。我的許多先輩還未到達大盛便逝世在路上,我會沿着他們的道路繼續傳播主的聲音,創造美好的世界,哪怕獻出我的生命。你看了這麼久,應該了解到我們不是壞人,加入我們吧,我會建議教會買下你所有的絲綢。”
“我知你們都是心善普度衆生的大好人,大好人就幫幫我呗,我知道這隻是您順嘴一句話的事。”屠畫錦眨眨眼乞求道。
費明禮堅定回絕:“不行,我們在大盛的每一分都由泰西教廷負擔,我必須确認每一分都花在主的子民身上。”
屠畫錦歎口氣,老頭當真是赤誠魯鈍之人,她也曾想過騙騙老頭得了,奈何她根本不信任何神佛。
小時候,娘每月初一會帶全家去德心寺燒香。屠畫錦跟了師傅後再沒進過任何寺廟,最多每年開春祭一下蠶母娘娘。
師傅嘲道:“拜佛有用嗎,你家不一樣被抄了。”
費明禮以一種近乎殉道的忠誠踐行着他的信仰,她便不忍心踐踏他的真心。
磨了六七日,老頭仍死死咬着不松口,非要入教了才能談下一步。屠畫錦不多話,先回府休整幾日。
巡撫府這邊也愁雲慘淡。
從瓦金夫人發回來的信件看,他們在海上幾度與林創的倭寇意外交鋒。
不愧是盤踞了十年之久的倭寇,見到朝廷的大船紛紛跳入海中,遇到水像滑溜溜的海蛇,又毒又兇,狼土兵沖到船檐揮刀張望就是砍不到人。
等他們收兵歸隊,倭寇兀地從戰船甲闆上四面八方冒出來,拿水槍呲人羞辱一番後長揚而去,氣的狼土兵大動肝火。狼土兵更擅長陸地搏殺,水上作戰反而容易落敵人圈套。
李逸霖見狀下令收兵整編,陷入僵持階段。
于是流言蜚語又甚嚣塵上,說李逸霖沒真本事,上次運氣好打了勝仗,這次碰上硬茬又變成王八帶兵,縮殼裡不出來了。
屠畫錦正擔心前線時,教會那邊傳來消息,費明禮被抓了。
她急忙趕去牢房,因為是瓦金夫人貼身侍女,她一路暢通,很快見到了費明禮。
蹲了幾天大牢的老頭形容憔悴,眉毛胡子一把抓,見到屠畫錦問:“你怎麼來了。”
屠畫錦說:“先不說這個,快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費明禮滿腹委屈。
原來近期教會附近頻頻失蹤有小孩兒,當地百姓以為是大石磚房裡的洋鬼子抓走了,一齊鬧到官府,于是老頭莫名其妙地關進了監獄。
屠畫錦四處張望潮濕陰暗的牢房,歎道:“首先你長的就跟我們不一樣,你人是好的,奈何吃了這張臉的虧。再說我們都燒了上千年的香,突然來個洋人說觀音菩薩都是假的,世上還有我們沒拜到的神,你們以前的香都白燒了,大夥兒一時半夥兒也接受不了。這時候出了什麼事,心裡一慌,一口黑鍋就扣你頭上了。”
費明禮苦笑:“你想勸我不再傳叫了?”
屠畫錦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是安慰你。華夷之辨在我們這兒是道跨不去的坎,我們連西南邊民都看不太起,你想在這兒開班收徒,簡直比登天還難。”
費明禮露出平靜的微笑:“我立誓将一生奉獻給主,隻要我還能說話還能走動,我會将主的福音播撒至世界各個角落。”
屠畫錦咂咂嘴,真是個倔老頭。
“但您總得先出去才能供奉你的主吧。隻要你買我的絲綢,作為交換,我幫您出去,您看如何?”她眼神烏亮透着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