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往北,是歸也是離。
光景八年,陽春三月,江雁離生母于江陵病逝,受父命自江陵北上京都。美其名曰,念其孤苦無依接回京都教養,歸名陸聽晚。
人生十七載,江雁離第一次踏入京都地界。
清明雨季,驚雷炸響,初雨未落,哭聲繞庭。
陸聽晚初至陸府,人地生疏,木案攤了幾張信紙,她撐着下颚,望向風雨欲來的窗外,思緒萬千,忽聞哀嚎傳入空窗,驚落手中狼毫。
烏雲混着夜色,陸聽蕪在前廳懸挂白绫,豔容充斥着紫紅,陸家主母劉氏悲泣不已,呼天搶地,聲若裂帛,似欲掀翻陸府之頂。
“太後要跟程羨之鬥,做什麼要拿我的阿蕪來給她當棋子,這京城誰人不知他程羨之殺伐果決,手段陰毒,又與公孫雪牽扯不清,這是要把我兒活活送進火坑啊!”
丫鬟嬷嬷們手忙腳亂,抱起梁上尋死的陸聽蕪。
劉氏撲在奄奄一息的女兒身側,淚如斷珠,滾落不止。
庭院空氣似凝,陸明謙聞訊自書房疾步而來,足音回蕩于長廊,急促異常。
陸聽晚風輕雲淡拾起落地的狼毫,雨前吹來的風,揚起少女鬓間墨發。燭影落在明眸處,少女冰肌玉骨,眉若春山,姿容絕色落盡黑夜。
她收起信紙,提裙出了院子。
聲聲驚雷中,陸明謙與陸聽晚趕至前廳。
陸聽蕪稍複神志,生母劉氏抽泣不止,口中念念有詞:“吾兒無福,你要尋短見,那母親随你一塊去了。”
她聲音顫抖,滿含絕望。嬷嬷上前勸阻,陸明謙長歎一聲,眉頭緊鎖,似肩擔千鈞,“這是何故?阿蕪乃太後指婚程家,不嫁亦得嫁。”
陸聽蕪聲雖虛弱,卻帶着倔強,“程羨之與公孫雪成婚,二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上京城誰人不知?太後欲将我塞進程家,同日入府,豈非糟踐父親顔面?”
她的眼神中透出不甘與憤懑。
陸聽晚俨如旁觀者立于一旁,心中五味雜陳。
“太後懿旨,你若要抗,便是将你爹和你娘,”陸明謙掃視身側陸聽晚,語氣沉重,“還有你妹妹,一并送上斷頭台。”
言如冰刃,直直刺入陸聽蕪的心。
而那沉寂在悲切中的劉氏似聞到一絲希望,陸聽蕪不嫁,可陸家不止一女。太後所求,不過一顆差遣的棋子,入程家者,是陸聽蕪或陸聽晚又有何妨?
随即劉氏朝陸聽晚處跪爬,抱着她雙膝,懇求道:“好孩子,你姐姐自幼嬌生慣養,是被母親寵壞了,她一旦認定之事絕無轉圜餘地,她甯死也不要嫁。你近日回京,阿姐替你打理,待你不薄,你可否……”
“可否代你姐姐入程家?”
院内寂然,唯有陸聽蕪咳嗽聲不時響起。
陸聽晚抱臂紋絲不動,她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眼前的母女情深,不免心生恻隐。
衆人在等答複,陸明謙率先出聲,一副慈父之态:“阿晚,你若不願,父親不會強求,大不了為父辭官告老還鄉。若太後不允,要賜為父殺頭之罪,也認了,我本就虧欠你們母女多年……”
這是要将她架在這了,逼其就範?
陸聽晚默然良久,仍然未應。
陸明謙聲沉,“來人,送大小姐回房,待嫁!”
“主君……”劉氏的哀嚎再起,響徹前廳,“你好狠的心呐!”嬷嬷扶起陸聽蕪,陸聽蕪起身之際,拼盡全力撞向梁柱,幸得劉氏眼疾手快拽了一把。
“阿蕪,”劉氏撲在她身上,衆人上前禁锢着陸聽蕪,“你這是要逼死母親啊,你死了母親也不要活了。”
陸聽晚蹙眉,過了多時,終是開口:“我嫁。”
陸聽晚旋即又提亮聲,“父親,雁離願代阿姐,入程家。”她面容堅定,不是赴命,讓人瞧不出任何情緒。
陸聽蕪同劉氏恍然望去,陸明謙詫異,确認道:“阿晚願嫁?”
“父親安排吧。”陸聽晚淡淡留下一句,轉身回院。
陸聽晚生母江氏本為妾,後因與陸明謙道不同,攜襁褓中的她遠回江陵。
母親生前教誨,嫁人不論貧富貴賤,亦不論家室門楣,隻要夫妻齊心,心有所向,日子總能過好,隻要順遂無虞。
然母親教誨中,卻從未令其為妾之理。
陸聽晚從未想過自己的夫君會是何等身份。
她在江陵鄉下,所見男子中,唯私塾教書先生入眼。又随着母親經營生意,鎮上與縣城的青年才俊亦接觸不少。
夜裡狂風難止,陸聽晚坐于庭院階前,吹着涼風。
京城的晚春不似江陵那般清涼,還殘留未褪的寒意。院外的腳步聲漸近,陸聽晚的視線被一抹深色壓下,她擡起頭,陸聽蕪身影映入眸底,原先慘白面色恢複一絲血氣。
“阿姐?”陸聽晚輕喚,實在與她談不上姐妹情深。
陸聽蕪提裙挨她坐,“阿晚,要你替嫁,你可恨阿姐?”她的聲音含着絲愧疚。
“婚姻乃人生大事,若能選擇,誰都想為自己活。我娘就是一開始沒法選,可是後來她給了自己退路,也算另一種選擇。”陸聽晚觑着暗處,語氣平靜。
程府是摸不清的深淵,陸聽蕪不願嫁,況且她已有了意中人,家中已經商議擇日議親,奈何太後下旨,陸聽蕪與意中人婚事落空,甯死不嫁程羨之。
劉氏心疼女兒,遂計上心頭,令陸明謙将陸聽晚從江陵接回,目的就是代嫁。
今夜演這一出,也是事先合計。陸聽蕪自知心中有愧,可還是将這個素未謀面的妹妹推了出去,“是阿姐對不住你。”
“我會讓母親多為你備些嫁妝,婚期已定,三日後便要入程家,明日阿姐差人送嫁衣來。”陸聽蕪安排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