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小姐靜靜地看着,一動不敢動,就像誘捕警惕防備的小貓,細微的動靜,都會緻使他逃走。
許盛言看出林硯周想說什麼,可醞釀許久最終隻化作耳邊濤濤浪花聲,又變回小啞巴。
在林硯周第二次看過來的時候,許盛言脫口而出:“不用謝。”
船行的浪聲規律有序,像一支催眠曲,嘉嬅撈出一條五彩斑斓的小魚,轉過身來同他們炫耀,發現三位哥哥不知何時依偎在一起,睡得香甜。
她悄悄爬到許盛言腿上,加入這場睡覺比賽。
萬小姐震撼于眼前過于祥和的場景,沒忍住用相機記錄了下來,現在那張照片還被她擺在桌上。
在此之前,她從沒對許盛言和林硯周交好這件事抱有期待。
許盛言到林家沒多久,便和林硯周打了一架,他個頭高些,力氣上占了優勢,一拳直接把人打翻好遠,從小被人捧着哄着的林硯周,長到現在,頭次被一個陌生孩子揍得鼻血直流。
聽說,隻是為了一株木蘭。
小硯周無意打翻他窗台上的那盆蘭花草,許盛言要他一句道歉,卻被他反問“為什麼”。
高傲,自大,是許盛言對他的第一印象。
但這場争執,許盛言卻并未讨到多少好處,在他起身時,林硯周突然以牙還牙反手将他摁住,朝脖子上狠狠一口,咬出了血印,許盛言被他摁住,掙紮無果,又氣又急淪為了口下獵物。
有仇當面報,招招見血,毫不手軟,這是林硯周的報複方式。
萬小姐嘗試過用調節林嘉嬅和林敬琛兄妹關系的辦法,去調節他們之間的關系,全都無功而返。
僅僅一個月内,兩人便又打了一次架。
兩人誰也不服誰地站在萬小姐面前,挂着姹紫嫣紅的臉蛋,連鼻子上的血都沒來得及擦幹。
林硯周怕各種無脊椎軟體動物,許盛言便在他的鞋子裡,畫闆上,座椅上,凡是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放上菜青蟲。
那是一種比毛毛蟲還視覺震撼的蟲類,林硯周早起迷糊,一腳下去,直接将拖鞋裡的菜青蟲踩爆了漿……
蟄伏,出其不意,殺人誅心,這是許盛言的報仇方式。
最終,直到林耀邥出面,這場鬧劇才肯止歇。
倆人的握手言和,沒有誰比萬小姐更舒一口氣,她由衷覺得,這趟斐濟來得太值了。
為期半個月的旅行,他們在海平面的礁島上看原住民于夕陽下震撼起舞,沖破文明的汪洋震撼迸發。這裡擁有全世界最美麗的海水,是楚門窮極一生也沒能到達的彼岸。這裡也是子午線經過的地方,體驗過第一輪日落的今天,會在明天迎來全世界的第一縷晨曦。
這裡是,希望的彼岸。
是新生。
是無與倫比的醫生,大自然。
回程前一天,萬小姐帶着四個孩子去市裡購物,途徑某處鬧市街,小不點們被一個個裝在罐子裡的漂亮水母吸引好奇心,最後成功以100斐濟元的黑心價拿下。
等四個小孩回來站成排,萬小姐看着那些國内街邊5塊錢買一送一的小水母,兩眼一黑。
除去林敬琛和許盛言的水母,另外兩位的“寵物”甚至沒能活過第二天登機。
許盛言謹遵科普知識與養殖教程,小心翼翼成功将水母帶回了家。
看着在罐子裡努力蹬腿,一蹦一蹦的水母,許盛言在心底已經為它想好了最佳去處。
林宅的客廳旁有個大魚缸,林耀邥在裡面養了條紅龍,擺尾時威風凜凜,通體血紅色盛氣淩人,人隻要一靠近,它便翕動嘴唇,做架鬥之态。
萬小姐丢了一條小銀魚進去,不過剛入缸,便被他一口吞噬。
龍魚是肉食性較強的品種。
許盛言看着方才還在自己掌心活蹦亂跳的小魚,這會兒連影子都沒了,吓得再也不敢打這個魚缸的主意。
最後,萬小姐給他挑了個好地方,是書房裡那方養着孔雀魚的魚缸,此類魚遊速慢,性格也溫和,最适合于水母這種果凍般脆弱的小東西共處。
三天後的清晨,許盛言在魚缸裡看到了一動不動的水母,身體幾近分崩離析。
他沒有哭,也沒有鬧,用漁網小心翼翼把水母撈到了斐濟帶回來的玻璃瓶裡。
他看過資料,上面說,死去的水母如果放任不管,最終會消融于水,了無痕迹。
他不想它變成一灘水。
他抱着玻璃罐,沒有任何一本資料告訴過他,現在該怎麼辦,鬼使神差地,他來到了屋外草坪,在壯碩繁茂的藍花楹樹下,看到個圓乎乎的身影。
蹲在地上,不知在挖什麼。
許盛言局促地走過去,在樹蔭下看到一株幼小的樹苗,約莫三四十厘米,他猶豫半天開口:“硯周……你在幹什麼?”
林硯周收回那雙沾滿泥土的爪子,又看看他懷裡的玻璃罐,許盛言将他往懷裡藏了藏,他開口,沒太多情緒:“種樹。”
許盛言眨眨眼:“種樹?”
林硯周低頭,繼續挖坑:“花園裡隻有一棵藍花楹,太孤單了。”
許盛言不解,似乎不太能認同他的做法,說:“可它隻是樹。”
林硯周一腳踩緊小鐵鍬,動作很熟稔:“對,它是樹,你知道,人種樹是為了什麼?”
他說話一向不遵常理出牌,許盛言便也順着他說:“為了果實,為了乘涼,為了它們的軀幹?”
林硯周卻搖搖頭:“不對。”
“是為了看它們長大。”
這個回答太莫名其妙了,許盛言從沒聽過,但和小孩子說話,本就是不講道理的,于是他接着問:“為什麼要看它們長大?”
“這你都不懂。”林硯周沒有因面前人比自己年長而禮讓,他指了指天空,“因為太陽,因為四季。”
“樹葉會枯,樹幹會老,樹木也會生病,大樹死去除了小樹,沒有人會記得它,人們隻會在某個像今天這樣的烈陽下偶然想起,哦,這裡以前有一棵大樹可以乘涼。”
許盛言不太懂他童話般的呓語,總覺得迷迷糊糊聽進去了,又什麼都沒明白,隻好蹲下啦,耐心地追問:“可是這和看它們長大有什麼關系?”
林硯周鏟起一把泥土:“種下了小樹,陪大樹一起長大,以後看見小樹,也會想起這棵漂亮的藍花楹:你看,曾經有一棵和它一樣美麗的樹,就在這裡。”
許盛言略略地感到新奇,說不出的感受在他心底蔓延。
“就像,墓碑一樣。”
林硯周輕描淡寫,用最平和地語氣問他:“你知道墓碑嗎?”
這一問,讓許盛言陷入沉默,見過,他當然見過,他見過許許多多,就在海棠山上,墓碑底下躺着的那些人,不久前還是他面前活生生的親人:“我知道,我見過。”
“那你真幸運。”
在沒聽到後半句前,許盛言差點發火。
“你也和小樹一樣,可以看見大樹曾經生長的地方。”
許盛言動作一頓。
林硯周壓了壓土,把樹苗放在合适的位置固定:“我也想知道,我的大樹從何而來,長在哪裡,有墓碑的話,那我也可以和媽媽說說話吧,問問她從哪裡來。”
許盛言此時才明白,他根本不是在說什麼樹,種樹,種的到底是誰。
烈陽狠厲毒辣,許盛言彎彎手,掀起襯衫衣角,用幹淨的衣服把林硯周額頭的泥巴和汗水擦淨:“你想媽媽了?”
林硯周搖頭:“不太想。”睜着那雙圓溜溜的眼睛說:“我隻是有很多疑問。”
他問許盛言:“人死,沒有墓碑的話,怎麼辦呢?”
許盛言被他問愣。
是啊,怎麼辦呢?
人死,沒有墓碑的話,那該如何相見呢?許盛言看着他,突然有點物傷其類,但很奇怪,他沒從林硯周臉上,看到和自己類似的憂傷。
就好像,他問這個問題,真的就隻是在尋找答案。
他隻是需要一部墓碑電話,僅此而已。
兩人合力把樹苗種好,踩了踩壓實,許盛言蹲在樹蔭下,很想對他說些安慰的話語,但卻什麼都講不出口,連自己都安慰不了的人,如何去勸慰他人。
如果不是林硯周說的話太奇怪,許盛言甚至會認為,是他在安慰自己。
他最終沒有為那隻水母找到合适的處理方法,又把玻璃罐帶了回去,放到床頭,第二天醒來,卻驚慌地發現櫃子上空空如也。
而書籍下,卻壓着一張紙條。
許盛言抓着那張紙條,穿過二樓長長的走廊,連阿姨的小心提醒都沒注意,越跑越快,開始飛奔,他穿着睡衣,跑到了院中那樹盛放的藍花楹下。
夢幻般的藍紫色傘蓋随風搖曳,在樹根腳邊,是他和林硯周昨天種下的小樹苗,小樹苗旁插着一枝剛折下的藍花楹,周圍泥土貌似被翻新過。
那張紙條上,是這麼寫的:這是水母的墓碑,你想它的話,就到這裡來和它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