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瀉進屋裡,卻被一道身影遮去了大半。
這位柳大人旁若無人地打量着屋内的陳設,語氣柔和婉轉:“被落下了麼?真是可憐。”他一隻腳提起跨過門檻,卻忽然聽得一句“我認得你”。
他莞爾:“哦?”
薛鳴玉探出指尖輕輕摩挲着紙上豆大的墨點,有些可惜雪白的一頁紙就這樣被她不小心糟蹋了。她低垂着眼睑,淡淡道:“那日茶水鋪子你要一個人殺了你……”
“隻可惜他不敢。”他含笑接話。
“隻可惜他不敢。”
薛鳴玉沿着他的話語調平平地複述了一遍。
他忽然就刹住了笑意,轉而充滿審視意味地盯着她。“你在為我沒有死而遺憾嗎?”他眯起眼睛,過了會兒才慢慢揚起嘴唇,“好狠心的孩子。”
吸飽墨汁的筆終于被擱下。
薛鳴玉起身轉過頭望去——
他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帶任何随從侍衛。眉目皎然,神清骨秀,單單站在那,便軒軒如朝霞舉。然而他背後卻盡數倒着橫七豎八的殘屍。
他把原先圍堵着堂屋的魔殺得一幹二淨。
但他仿佛不覺自己的可怕,仍舊笑意妍妍,松風水月一般。
“這便是那隻妖麼?”他意态閑适地問道。
薛鳴玉不答,隻對他道:“我和那個人不一樣,我不怕你。”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間别着的那口長刀上,明白坦蕩。于是他立即領會到她的言下之意,興緻盎然地問:“你也要一試?”
然而他不曾得到回複,卻先聽到長刀驟然出鞘的金音,爽直利落,随着锃亮的刀身霎時逼近濺出陰森陡峭的寒氣。刀尖振顫,乍然冷酷地直指他咽喉。
可惜,就差一寸。
無論薛鳴玉如何試探,始終差上一寸。
柳大人兩指夾住刀刃,看似不費勁,卻叫薛鳴玉以及她手中奪來的刀進退不得。他大笑不已,“有膽量。隻是可惜了……”
他略微用勁,便輕易甩開這柄長刀。
刀蓦然被震脫,當啷一聲嘩然落地。薛鳴玉被迫後退了一步,并捂住發麻的手腕。虎口火辣辣地疼,有些撕裂。
她若無所覺,隻是平靜地望着他,語氣毫無波瀾道:“我輸了。”薛鳴玉承認得十分心平氣和,并不為此而羞惱怅恨。
恰如那口再度被拾起入鞘的刀,唯有出鞘的一瞬是淩厲尖銳的,大多時候總是溫吞靜默。
柳大人:“你還是個孩子,過些年勝負在誰猶未可知。”
薛鳴玉不需要他替自己挽回幾分薄面,“如果我一直是凡人,而你一直是修士,無論多少年我都赢不了你。我們的差距隻會越來越大。”
她揉着手腕,朝桌腳邊的人揚了揚下巴。
“你放出那些東西就是為了抓他嗎?”
“這話可不能亂說,”他言笑晏晏,“遭天譴的事我從不肯做的。我最多算是個不足輕重的幫兇。”他狡猾地将重點輕輕揭過。
“好了,此事與你無關。小孩子就老老實實呆在屋裡,哪兒也不要去。”
他去解開纏在桌角的鎖鍊,牽着往外走。那個妖便狼狽地踉踉跄跄跟在後面,走都走不穩當。
一下子走了兩個人,屋裡陡然由逼仄一轉為空蕩蕩。
薛鳴玉定定地注視着柳大人的背影,忽然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柳字,繼而将筆擲于桌面,拔腳就追。
“你要帶他去哪兒?”
她問道。
不防這妖倏地被另一端用力一拽,猝不及防摔了下來。這一跤跌得極狠,将他額角剮蹭得血肉模糊。他雙手又被束縛着鎖在背後,一時半會兒折騰着爬不起來。
但那根鍊子仍不肯心軟片刻,依舊自顧自強行拖着他在地上拉出長長一道血印。
好沒用的東西。
薛鳴玉看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忍不住蹙眉,但手上卻第一時緊緊攥住了鎖鍊,對峙似的不讓那位柳大人繼續朝前。
她半扶半拽地拉着他起來站穩,那根鍊子此刻便被她用力勒于掌心。
柳大人這才回首對她似有若無浮起一絲微笑,“可憐他?”他慢條斯理地把目光挪到那個妖身上,“你知道他是什麼東西嗎,就敢可憐他?”
“你想多了,”薛鳴玉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似乎他十分不可理喻。她一闆一眼道,“我答應了人要守住他。既然你要帶走他,我又打不過你,那我隻能跟着你。”
“反正在哪裡守不是守?”
柳大人意外極了,他若有所指道:“那你可得跟緊了。”
路上時有魔蕩過,蠢蠢欲動着意欲撲上來。卻礙于前面那個不敢輕易靠近,僅僅在外圍徘徊周旋。但沒走多遠,薛鳴玉便見到了那個所謂的深淵。
即便她感知不到魔氣,亦天然察覺到一股壓抑陰寒。
原本平整開闊的大路生生裂作兩半,而城主府就在對面。隔着滾燙的岩漿,猶如橫過一道天塹。
柳大人冷不丁收緊鎖鍊,一把将妖奪去,其後縱身飛至彼岸。整個過程一氣呵成,不過眨眼的功夫。于是險峻的裂縫邊僅餘薛鳴玉獨自一人遙遙對立。
不及薛鳴玉開口,他霎時抽刀砍斷一棵鄰近的高樹。樹轟然墜地,恰好橫于中間,貫連兩首。隻是看着雖粗壯結實,比之深淵實則有如葦葉,輕易便會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