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隻手按在薛鳴玉的肩膀上,“我們找到了一條小路,可以不驚動任何人徑直往翠微山去。隻是以防有人偷偷埋伏,崔道友暫時不能帶上他。而我必須替他暗中拖住瀛州來的那些人。你——”
“我明白了。”薛鳴玉蓦地打斷他。
她平靜地指出:“你要我留在這裡替你們守着這隻妖。”
“可外面的魔越來越多,我守不住的。恐怕等你們回來,不是魔吃了我,便是他發狂和那些魔兩敗俱傷。”薛鳴玉即便提起死之一字,語氣也寡淡如白水。
她不在意這些,兩個年長的看着卻難免慚愧。
尤其她那雙烏黑的眼睛清透極了,依稀能在其中照見他們無可奈何的神情。
薛鳴玉還是個孩子。
盡管她已然在接連的天災人禍中磨砺得比許多大人還成熟早慧,可她仍舊隻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崔含真動搖了:“或許還能再等等,我遲遲不歸,山門的人總會來尋我。”
“我們等得,百姓卻等不得。不過幾個時辰,城内已屍橫遍地。你不上山求助,光靠我們兩人能救得了幾人呢?何況那是深淵……”
他實在不願把薛鳴玉牽涉其中,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薛鳴川褪去了平日裡的從容,面色凝重道:“有人破除了封印,我們就必須填補好封印。”
他用力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而原先浮于眼底的憂慮也随之被蕩滌一清,徹底歸于平靜。然後懇切地凝望着面前的小姑娘,“鳴玉……你信我,我不會讓你有事。屋外設有陣法,它們闖不進來。”
“隻要你不踏出這道門一步。”他道。
崔含真亦對她說:“青雨被我施了咒,正昏迷着。不過他對魔氣格外敏感,若是院子裡的魔多了,他必定會醒來。屆時你無需理會,徑直将他砸暈了繼續沉睡便是。”
他深深對她彎下腰,同時開始思索下策——他做足了薛鳴玉會拒絕的準備。
然而薛鳴玉答應了。
她甚至答應得很随意,仿佛不是甚麼妨害性命、生死攸關的大事。
“好呀。”她輕巧道。
隻要不會被魔吃掉,她是無所謂的。倒不是怕疼,她單純嫌惡它們醜陋。她絕不肯讓自己死得如此潦草。
……
堂屋的門被嚴嚴實實阖上,外面的咒語纏繞了一層又一層,簡直将此地護得鐵桶一般。薛鳴玉從書房裡找出本看了一半的書,對着上面的字挨個地念,權當消遣。
一個時辰後,果然有形狀詭異的黑影映在門上。
她側耳聽它們細微的聲音,同時慢條斯理掀過一頁紙。又脆又薄的紙張翻開時沙沙地響,在寂靜的屋内分外鮮明。在這一陣沙沙聲中,他掙紮着動了兩下,漸漸醒了。
但是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你那位兄長用布遮住了你的眼睛,說是什麼法器,好讓你眼盲心定。”他聽見她輕快說道。
于是他習慣性抿起嘴唇,卻驟然意識到嘴巴合不攏——一道枷具嚴絲合縫地嵌入他口中,使他牙齒受阻,無法吞食那些個髒東西。
至于雙手也被法器捆緊,背于身後。
他真真正正從頗具威脅的妖變成了破綻百出的囚犯,一隻剔去爪牙的狗,被迫蜷縮在桌腳。然而他一絲多餘的聲音都不曾發出,全然靜默隐忍地接受了一切。
他也沒得選。
他甯可忍耐,也不願意失去理智。
但是……但是魔氣愈發重了,他的喉嚨情不自禁滾了一下。
想吃。
想撕碎它們。
他狼狽地将額頭抵在桌腿上,似乎撇過臉不朝外看便能好受些。
……
薛鳴玉停下手中圈圈點點的筆,長久地注視着他。
真可憐啊。
分明那日她抓到他時,他的眼神和姿态還那樣的冷,目空一切,仿佛什麼都不值得入他的眼。視線幾乎是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
太過輕飄飄,而益發顯得拒人于千裡之外。
當然薛鳴玉也沒有生氣就是了。
她從不和人計較這些,除了那個要吃她卻還踹了她一腳的人。她都願意放棄反抗,主動去死了,難道他們不該感恩戴德嗎?
想到那群人,她又感到一陣不快,以至于忽略了門外突如其來的安靜。
直到堂屋的門突然被人敲響。
“咚——”
“咚!”
“咚。”
連叩三聲。
随後吱呀一聲,門漸漸被推開。
仿佛前面三下隻是明面上的禮貌客氣,待禮數做足了,獵人就要不緊不慢地登堂入室,以便享用他的獵物了。
薛鳴玉手中的筆一抖,一滴墨霎時沉沉濺在雪白的紙上。
她沒有擡頭。
“啊呀,竟是藏在這裡。真是叫我好找。”一道聲音慢悠悠地響起,不疾不徐,語帶三分笑。
是那個瀛州來使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