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次黑鷹出現後,就再沒有離開過程殉身邊。
他坐在病房裡,看着程殉收拾着所謂的自己的東西,其實程殉根本就沒什麼東西。他把床鋪整理整齊,把那些少得可憐的、都是護工給他買的生活用品用一個醫院的大塑料袋裝起來,如果不是黑鷹坐的位置正好擋住了門口,他甚至還準備去清潔工的工具室拿掃把和拖把把房間打掃一遍。
白霧拿着出院手續走過來,他正感歎着自己就不該杞人憂天,而且也許程殉現在見到黑鷹好像也不應激了。
“弄好了?”黑鷹看見了白霧,便出聲問他,于是白霧注意到程殉還是會因為黑鷹說話了而渾身抖顫。
而正當他準備再勸勸黑鷹還是等程殉精神穩定些才來接他的時候,他看見黑鷹一身的血。
所以他毫不猶豫把最後簽字的手續遞給黑鷹:“快簽,簽了把人帶走,我天天心驚膽戰的。”
黑鷹一邊潇灑地簽下自己的字母簡寫“Hawke”,一邊笑着對白霧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謝謝了。”
白霧歎了口氣:“如果你能的話,還是定期帶他去複查吧。”
黑鷹把手續還給白霧:“過幾天故島有一個小的慶功宴,萊恩肯定在,你來不來?”
“慶祝什麼?你當元帥?”在得到黑鷹肯定的眼神後,白霧沉默了一下,“看我有沒有空吧。”
程殉聽見“元帥”二字的時候,手裡的洗漱杯掉在了地上,滾進了病床底下。門口兩人聽見響聲後都往屋裡看,程殉也知道自己失了态,趕緊跪在地上伸手去夠洗漱杯。
他終于把那個已經滾得髒兮兮的杯子撿起來的時候,黑鷹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
然後黑鷹像提溜小貓那樣抓着他的上臂把他提起來,放在一旁的輪椅上讓程殉穩穩地坐着:“你這些破破爛爛的東西還要收拾多久?”
程殉低着頭沒有看黑鷹,他的頭發已經長出來許多了,柔順的灰色頭發顯得他整個人都很乖。
“收好了。”
如果白霧不認識黑鷹,他必然會覺得這兩人是如教科書般典型的控制者與被控制者的畸形關系案例。但是他認識黑鷹,他知道黑鷹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算是壓抑了又壓抑他的惡俗本性,隻是他不知道哪怕是已經收斂本性的黑鷹,是不是還是對于程殉而言是太難承受的存在。
可是程殉也确實是需要着黑鷹。他在神志不清的時候從來都隻會喊黑鷹的名字。
算了。不管别人的閑事了。白霧朝着黑鷹揮揮手以示告别:“你還得賠我大衣哈,我剛剛買的,你就給我扔地上。”
程殉不知道原來那個衣服是白霧的,他轉頭想跟白霧道歉。但是黑鷹已經很快地推着程殉走過了白霧身邊:“哦。”
黑鷹推着程殉進入了一艘小型飛艇,程殉倒沒有想到黑鷹也會有這麼低調普通的小型飛艇。程殉在飛艇後面的位置坐下,他看着窗戶,飛艇正飛快地在帝國這些閃着亮光的建築裡穿梭。五年過去了,帝國首都好像也沒什麼特别的變化,隻不過是建築變得更高了,燈變得更流光溢彩了。
他不知道黑鷹要帶他去哪裡,也許是軍部審訊室,也許是監獄。天黑了,外面的溫度也降了下來。程殉明明還披着黑鷹的披風,但是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在前面開車的黑鷹聽見了,把室内空調打開了。
程殉看着車窗起霧了,外面剛剛還清晰的高樓大廈變成了模糊的光點。他把披風裹緊了些,其實黑鷹今天的飛艇駕駛也比以往少了很多飙車環節,很平穩,以至于後來程殉縮在角落靠着睡着了。
黑鷹把飛艇開到住處的地下車庫,一回頭就看到程殉又是閉着眼睛的,估計是又睡過去了。他本想過去把程殉直接喊醒,但是眼前忽然浮現起程殉看見他時驚恐的眼睛。
算了。
黑鷹把程殉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先拿上去,把房子裡溫度調節系統打開,然後再下去看,程殉還是沒醒。
在醫院天天躺着也能把人弄得這麼疲憊嗎。
程殉感覺有人一直在看着自己,他迷迷蒙蒙睜開眼睛,看見是黑鷹站在他面前。他立即清醒,習慣性地想從輪椅上站起來,卻被黑鷹按住了肩膀:“我推你上去。”
“這是哪裡?”程殉被黑鷹推着,進了一個寬敞的電梯。
“我住的地方。”電梯升到1層,開門的時候整個屋子的燈都一盞接着一盞亮起來。屋子很大,但是陳設很簡單,基本都隻有最基本都家具,裝飾是幾乎沒有的。房子裝修的色調基本隻有黑白灰三種顔色,和諧而單調。
“帝國的元帥準備把我一個母星的間諜藏在自己家裡嗎?”可是程殉看着空空蕩蕩的房間,幾乎找不到什麼住過的痕迹。
“不是藏,”黑鷹走到程殉面前,微微低着頭看着他,“是囚禁。”
黑鷹忽然伸手把程殉身上蓋得嚴嚴實實的披風抽走,又立即解開了程殉穿在裡面的、蹭上了許多血迹的病号服後背扣子。他的手狠狠一拽,程殉的整個上半身都裸露在了他的面前。
盡管室内開了暖風,但是程殉還是覺得冷。而當黑鷹沉默着看了他很久,寒冷的感覺變成了刻骨的羞恥。
他們此前也不是沒有赤裸相對過。但是現在,程殉不想讓黑鷹看見他身上宛如魚鱗一樣布滿全身的傷口,那些傷疤由于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都增生變成了很醜的疤痕。程殉不記得這些傷口具體的來曆了,可能是在監獄上刑的時候留下的,也可能是在勞改的時候受傷的。
他不想記得。
程殉一直在抖,過度瘦弱的他一直震顫的時候會讓人感覺到可怕,像是一隻奄奄一息的雛鳥在抖顫翅膀做着最後無聲呼救。
黑鷹此前隻是隔着衣服看見程殉身上那些猙獰的痕迹,而現在當他終于讓程殉幾乎暴露了身上所有的傷口的時候,他開始後知後覺地想為什麼這五年一直沒有去找程殉。
其實隻要他想,他肯定可以把程殉救出來,讓他留在自己身邊。
但是他從來都沒有這麼做過,他甚至都沒有打開過那個能時刻定位到程殉的程序。
可是程殉,如果你當年知道你回到母星會受到這樣的待遇,再回到戰争前夜你會不會和我坦白一切然後不顧一切跟我走?
程殉發現黑鷹看自己的眼神從一開始的探尋變成了難以言喻的失神。而幾乎就是在下一刻,黑鷹伸手掐住了他脖子——用“掐”不是很準确,因為黑鷹并沒有使什麼力氣,他隻是把手覆在程殉的脖子上,好像是在确認他真的還在呼吸着。
而程殉真的很冷,黑鷹的手是現在唯一能給他溫度的東西。他曾經無數次在最絕望的時候見過自己幻想中的黑鷹過來死死掐住他的脖頸,而現在真正的黑鷹原來是用這麼輕柔的方式去掐他的嗎。
是因為他看見了自己的傷口嗎。
程殉閉上眼睛,可還是沒能阻止眼淚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