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期這兩日格外勤勉,天不亮便往顔府跑,不是為阮流筝施針,便是窩在小藥房裡替蕭長敬和江清月配藥。顔晞近來似乎也格外忙碌,每每與她匆匆打個照面便不見人影。
端午過後便是兄長大婚。李錦期蹲在藥碾子前,托腮望着窗外——她終于要有嫂嫂了。
“啊!還有小師嫂!”她突然跳起來,藥碾子“咣當”一聲翻倒,烏黑的藥粉撒了滿桌。她手忙腳亂地去收拾,又忽地頓住:師嫂定是喜歡香膏脂粉的,誰要這些苦藥丸子...
思來想去,第一次見面,還是送些尋常女兒家喜歡的東西最為妥帖。
晨光熹微,此時長街上人影稀疏。李錦期索性棄了馬車,慢悠悠踱步回府。芒種是初十,師兄約莫那日啟程?她竟忘了問個确切日子。
拐角處幾個小童正在插艾蒿,青翠的葉片上還沾着晨露。李錦期駐足看了會兒,忽地抿嘴一笑——原以為兄長那榆木疙瘩還要再蹉跎些年歲,不想竟這般快就要把江姐姐娶回家了。
如今這木頭開花,石頭開竅,不知不覺間,這時間過的真快...
“初九成婚,初十...”她掰着手指頭算,“芒種那日該進宮給赫連霄謝禮才是。”可轉念想起自己這“罪臣之女”的身份,又洩了氣。
她本就是沒有召見不可以随便上京的,且師兄斷不會允她進宮,聖上也不過是看在兄長面上睜隻眼閉隻眼...
“罷了。”她踢開腳邊一顆石子,“到時讓青杏轉交謝禮便是。”
晨風吹散薄霧,露出遠處顔府的飛檐。李錦期忽地想起什麼,眼睛亮了起來:師姐會來喝喜酒嗎?
她已經很久沒見過關山月了,她的師姐啊...
李錦期不自覺地笑起來。她的師姐是這世上最俊俏的女子,不是男子那種硬朗,而是像草原上最韌的芨芨草,狂風壓不彎,野火燒不盡。
初見那日,師姐一襲紅衣,置于天地間。
她站在那裡,唇邊一抹殷紅未拭,襯得膚色如正月新雪般清冷。草原的風肆意的掠過她的鬓發,銀絲飛揚,似山川裡奔湧的溪流,在晴空下泛着碎銀般的光。
天是澄澈的藍,雲絮低垂,仿佛伸手可觸。綠浪般的草場連綿至天際,而她立于其間,身姿如紮根多年的白桦,挺拔而柔韌。
她定定望來時,眼底似有星河傾落。
關山月向她走過來,發絲和發帶飄舞,眉宇間化開雪,像是冬日的暖陽,她彎下腰,向李錦期伸手:“你就是我小師妹呀!”
年幼的李錦期,第一眼就被那個英氣逼人的少女攝去了心魄。
那時的關山月帶她跑馬踏遍山川,教她編花環、吹口哨、耍槍弄棒。李錦期提不動那把沉甸甸的白龍槍,隻能攥着師姐給她削的木棍,跟在後面有樣學樣。師姐的槍法淩厲如風,她的棍子卻總把自己絆得踉跄。
關山月便整夜不睡,為她改了套棍法。如今無論是輕槍還是木棍,到了李錦期手裡都能舞得虎虎生風。
某個星垂平野的夜晚,她們躺在帳篷外數星星。李錦期記得自己問:“師姐你為何不學劍?話本裡的大俠都是用劍的。”
關山月望着銀河,很久才說:“我要做将軍的。”夜風拂過她的額發,“劍太輕,護不住邊關百姓,守不住關家榮耀,更鎮不住三軍将士。”
“那為何不練刀?”
“陶陶,”關山月轉過頭,眸子裡映着星光,“無論是劍、刀還是槍,唯有最趁手的兵器,才能守住想守的人。”
那時李錦期不懂師姐眼裡的憂傷。
那年關将軍尚在,關夫人安康,九原城還未陷落。十五歲的關山月終日策馬草原,銀鈴般的笑聲能驚起草叢裡的雲雀。
後來李錦期才知曉,關家那一輩,隻剩關山月一棵獨苗。關老将軍的其他兒女,全都戰死沙場。
所以她的師姐…那個曾經揚言要做大俠的關山月——
終究是丢了逍遙江湖的劍,棄了快意恩仇的刀,獨獨攥緊了那杆白龍槍。
因為關山月要守的,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江湖。
她的槍尖挑着蒼山黎明,她的戰甲披着萬家燈火。
那杆白龍槍立在帳前時,比邊關的月亮還亮。
晨光熹微,李錦期獨自踟躇在空蕩的長街上。青石闆路上還凝着夜露,每走一步都在鞋尖留下深色的水痕。早市的攤販剛剛支起棚架,蒸籠裡飄出的白霧在清冷的空氣中格外醒目。
關山月選擇了隐忍,為了邊關數萬百姓,生生咽下了那口惡氣。可她李錦期做不到!不僅做不到,她還要替師姐讨回那份血債,要讓那些人嘗嘗剜心之痛!
這個念頭在晨霧中愈發清晰,如同街角那株倔強生長的野梅,越是霜重,越是怒放。
“中秋...”她輕聲呢喃,若能借着中秋封賞的機會進宮...蕭錦墨必定知道些什麼。那方鳳印上的紋路,那道攻火令的筆迹,她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可轉念間,晨鐘悠然傳來,驚起檐下一群白鴿。她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閨閣女子,要如何避開那些視她如命的家人?師兄的嚴厲,師姐的呵護,兄長的疼愛...都是她最大的桎梏。她做不到把他們也扯進來。
“還不是時候...”她咬住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眼下最要緊的,是去找顔朝蘭。關于當年的事,她知道得實在太少了。
街邊的茶肆剛卸下門闆,夥計打着哈欠開始生火。當年一起習武的少年們,如今或已成家立業,唯有她還困在四年前,一事無成,止步不前。
可她連駐足歎息的資格都沒有。晨光推移,時間如指間沙,推着她不得不向前。哪怕前方是萬丈深淵...
一陣晨風吹過,帶着早桂的香氣。李錦期突然扶住路邊的拴馬石,深不見底的無力感如潮水般襲來。恍惚間,她又看見那夜的沖天火光,聽見此起彼伏的慘叫...
“我該怎麼做...”她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腕間的玉镯。那镯子在暮色中泛着幽幽的光。
突然,她渾身一僵。多年習武的本能讓她的後頸汗毛倒豎——有人在跟蹤她!
還未等她回頭,腦後便傳來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她軟軟地倒了下去。最後的意識裡,她聽見靴子踩在青石闆上的聲音,還有粗重的呼吸聲。
“這就是表小姐要找的人?”
“錯不了,跟了三天了。”
“啧啧,看着細皮嫩肉的...”
“别大意,聽說前幾日表小姐府上六個侍衛都拿她不下。”
“哼,再厲害不也被我們得手了?”
李錦期感覺自己在移動,颠簸中聞到一股黴味和塵土氣。她強忍着後頸的疼痛,保持着均勻的呼吸。雙手被綁住了,是很粗的繩子,李錦期微微動了一下,發現手腕處被綁的很緊,根本抽不出來。
李錦期緩着呼吸,過去的經驗在此刻有了作用,被俘時,裝昏是最好的選擇。不然若是在安靜時候睜開眼,很可能就會對上一雙兇神惡煞的眼睛;而且不要喊叫,短時間内沒人過來,隻會招來一頓挨打。
“吱呀”一聲,似乎是門開了。周圍的腳步聲突然變得謹慎起來。
“大人。”幾個黑衣人齊聲喚道。
李錦期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如有實質,讓她背脊發涼。接着,一隻帶着薄繭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讓她幾乎要痛呼出聲。
“嗯,也就這張臉還看得過去。”那聲音低沉冷冽,像是冬日裡結冰的湖面。
“大人,要如何處置?”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隻手突然加重了力道,李錦期感覺自己的下颌骨都要被捏碎了。她死死咬住牙關,連睫毛都不敢顫動一下。
晨光微透,屋内仍顯昏暗。李錦期閉目屏息,隻覺那人指尖力道一松,随即傳來一聲輕蔑的嗤笑。
“這都不醒?真是矯情。”
腳步聲稍遠,似是轉向旁人:“表妹怎麼說?”
黑衣人上前,嗓音壓得極低:“表小姐交代,就是她害得小姐被禁足月餘。希望大人能讓……”
“呵,那是她自己蠢,惹誰不好,非要招惹蕭長敬和顔晞。”那人輕哼,衣料摩挲聲漸遠,“時辰尚早,待街上行人多些,我再來。”
“大人這是......”黑衣人遲疑道。
“蕭長敬不是最疼他這個妹妹麼?”那人忽然輕笑,語調陰冷如毒蛇吐信,“若我娶了她,甯王府豈能不站在我這邊?屆時......”他頓了頓,聲音裡淬着狠意,“且看蕭翊宸還如何與我相争!”
李錦期心頭驟冷。
這狂妄口吻,必是宮中皇子無疑。自先帝奪嫡後,宗室凋零,唯餘甯王一脈。如今除卻陛下膝下三個庸碌皇子,便隻剩蕭長敬這個甯王世子......
若真讓這等蠢貨繼位,昭唐江山岌岌可危矣!還不如讓蕭長敬來坐上那個位子!
她暗自冷笑。
既提及“表妹禁足”,想來是兵部尚書周大人之妹——淑妃周意安。那眼前之人,定是二皇子蕭文璟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