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離開時,李錦期仍不住地回頭張望,目光越過蕭長敬的肩頭,直直落在那道立在廊下的身影上。蕭長敬眼角餘光瞥見自家妹妹這副模樣,氣得連世家公子的體面都顧不得了,猛地轉身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還看!”他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眼珠子都快黏在那厮臉上了!你忘了我們是來做什麼的?!”
李錦期卻恍若未聞,滿腦子都是方才所見——原來這就是商時序,那位名動琅京的烏居使君。月光描摹着他的輪廓,确如傳聞中那般......
不等她想完,蕭長敬已強硬地将她拽出大門。一上馬車,世子殿下就再也壓不住怒火:“我怎麼跟你說的?!你莫不是還忘不了他?”
“我沒有!”李錦期猛地站起,“咚”地一聲撞在車頂上。
蕭長敬頓時慌了神,也顧不上訓斥,急忙按住她的肩膀:“磕着沒有?讓我看看。”指尖輕輕撥開發絲檢查,語氣又急又心疼,“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撞這一下才舒坦?”
李錦期捂着額頭,眼裡泛着淚光:“我就是...就是多看了兩眼......”
“行,看個夠。”蕭長敬氣得發笑,“除了那張臉,他還有什麼值得你看的?”沉默片刻,突然悶聲道,“你若真喜歡這樣的...哥去給你尋幾個相似的,養哪裡你說了算,不告訴師兄便是......”
“哥!”李錦期急得直跺腳,“我真沒看上他!我将來是要做天下第一醫師的人,豈會被這等事絆住手腳?”
蕭長敬一怔,随即放聲大笑,笑聲震得車簾都在顫動。李錦期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耳根頓時燒得通紅:“不許笑!你當年不也說要當大将軍!再笑我就告訴江姐姐去!”
“好好好,不笑......”蕭長敬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多久沒聽她說過這樣的孩子話了?自從師父走後......他忽然伸手将妹妹攬進懷裡,大手在她發頂胡亂揉了一通:“成!我們陶陶要做天下第一醫師!”
夜風拂過車簾,吹散了一室笑鬧。李錦期靠在兄長肩頭,悄悄望向窗外——月光下,使君别院的飛檐翹角漸漸隐入夜色,唯有那人的身影,似乎還在原地未動。
馬車微微搖晃,夜風掀起車簾一角,漏進幾縷清冷的月光。蕭長敬忽然注意到妹妹腕間一抹溫潤的光澤,那玉镯在暗處竟泛着幽幽的瑩光,如同将一泓清泉凝在腕上。蕭長敬不由得挑眉:“這镯子...”他指尖輕點那翠色玉镯,“師兄送的?”
“!”李錦期眼睛一亮,腕間玉镯随着她突然直起身的動作泠泠一閃。此刻恰有薄雲掩月,那镯子裡的翠色竟似活物般遊動起來,恍若霧鎖寒江。
月光斜照時,镯内翠色呈現“一江分兩岸”的天然紋路,左側如峭壁千仞,右側似煙波浩渺,暗處自發微光,非夜明珠的刺目,而是“雪夜映竹”般的清冷瑩潤
李錦期詫異地轉了轉玉镯。說起來,自己之前也未見過這隻镯子,究竟是何時戴上的她自己也不記得了。隻是看着樣子,即便是李錦期這般門外人,也絕對能看出它的珍貴來。
月光斜斜掠過镯身,霎時映出内裡乾坤:竟是白底生翠的稀罕料子,玉質如新雪初凝,偏在底子裡沁着幾縷青碧色水花。那翠色并非浮于表面,倒似從極深的山脈裡滲出的碧髓,随着她手腕輕旋,竟顯出層巒疊嶂的意境來。
“不是哥你送我的嗎?”她将玉镯往月光裡送了送。此刻清晰可見,镯心一道天然水線蜿蜒如溪,兩側翠色漸次暈染,恰似雲繞孤峰之态。
蕭長敬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跳。他确與江清月在拍賣會上購得過一塊生玉,但眼前這枚玉镯...這般品相,莫說雕工,單是料子便該是貢品級的存在。
奇怪...
嘶,别是哪個有錢的小郎君送給他妹的定情信物呢?不,怎麼可能呢?李錦期整日除了去那幾個固定的地方,就是呆在家裡,哪有空子去找什麼野男人?
他搖搖頭,轉而問道:“再過幾日就是送親禮了,可有什麼想要的?”
“!”李錦期眼睛一亮,“你們這麼快就要成親了?聘禮可是都備妥了?”
蕭長敬仰頭望着車頂,嘴角不自覺揚起:“嗯,都差不多備好了。”月光透過紗簾,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斑駁光影。原本還憂心妹妹的婚事,如今倒能安心迎娶心上人了。
“終于要娶到江姐姐,心裡樂開花了吧?”李錦期也仰起頭,想象着天上路過的神仙現在能否聽見她的祈願——願兄嫂此生平安順遂,白首不離,還有她未來的小侄兒長命百歲,喜樂無憂。
“是啊。”蕭長敬的聲音罕見地溫柔起來,"從很久以前,就喜歡她了。"
李錦期安靜地聽着,雖然早從旁人口中聽過這段往事,但此刻兄長親口道來,字字都帶着不一樣的溫度。
“等嫂嫂過門...”她突然促狹地眨眼,“你們打算何時給我添個小侄兒?”
“你這丫頭,怎麼這般不害臊?!”蕭長敬耳根瞬間通紅,作勢要敲她額頭,終究隻是輕輕拂過她發梢,“這等事...自然...自然是要與你嫂嫂商議。”
“哦~”李錦期拖長聲調,翹起腿晃了晃,腕間玉镯在月光下流轉着溫潤的光。車外,更夫敲着梆子走過長街,夜色愈深,卻掩不住這一車的溫情。
“咳。”
蕭長敬忽地輕咳一聲,指節在膝上敲了敲,正色道:“說多了,陶陶,你可有相中的親禮?”
李錦期聞言一怔,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腕間玉镯。那镯子映着月色,泛出瑩潤的光,内裡翠色如遠山含黛,又似碧水凝煙。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緒。若真能選,她倒願求個“歲歲常相見”的願——隻盼兄長與江姐姐白首同心,一世安穩。
可這世間,哪有這般便宜事?
她忽地擡眸,眼底漾起狡黠笑意:“我呀,隻盼哥哥與嫂嫂恩愛白頭,再快些給我添個小侄兒便是。”
蕭長敬耳根蓦地一熱。他雖近日臉皮見長,卻不想這丫頭愈發跳脫。他原隻盤算着如何将江清月風風光光迎進門,何曾想到生兒育女這一步?還一遍一遍的揪着她那未出世的侄兒不撒手了!
“胡鬧!”他闆起臉,卻忽地時是想起什麼,又語氣一軟,“親禮是祖上定的規矩,斷不能廢。日後無論你出嫁還是招贅,甯王府總有你一半。之虞阿姊的那份,我也早備下了,你不必憂心。”
李錦期猝不及防,被這話說的一塌糊塗,鼻尖猛地一酸。眼前倏地模糊起來,淚珠子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她慌忙擡手掩面,指縫間漏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抽噎。
蕭長敬頓時慌了神,再顧不得看什麼車頂,俯身湊近:“怎麼了?”
“困了,眼睛發酸。”她悶聲答道,袖口胡亂在臉上蹭了蹭。
“整日睡睡醒醒的,這會兒又困?”蕭長敬蹙眉,忍不住念叨,“陶陶,你這作息真不是哥說你,你是得改改了,你這...”
“知道啦知道啦!”李錦期擡起頭,眼圈還紅着,卻已換上副嫌棄模樣,“你成日裡這般啰嗦,嫂嫂過門後豈不要煩死?”
蕭長敬一噎,還未反駁,又聽她連珠炮似的數落:“師兄在時你跟那悶葫蘆似的,師兄一走你反倒喋喋不休了起來!”
“嘿!”蕭長敬氣笑了,伸手捏住她一邊臉頰,“你這丫頭,倒打一耙!也不知是誰見了師兄就慫?”
李錦期吃痛,不甘示弱地揪住他耳朵:“你還說!自小就愛在師兄師姐不在時裝老大!”
“反了你了!”蕭長敬另一手又掐住她另一邊臉,“當年在山上,是誰給你煮飯?誰給你念話本子?小白眼狼!”
“我哪有——”
話音未落,馬車忽地一頓。
車簾“唰”地被掀開。
兄妹倆僵在原地,齊齊轉頭——
褚景誠立在車外,眉梢微挑:“嗯?”
“師、師兄......”李錦期眼眶一紅,淚珠子便撲簌簌往下掉。她一個箭步沖上前,死死抱住褚景誠的腰身,将臉埋在他衣襟前蹭了又蹭。
蕭長敬見狀,也顧不得什麼世子威儀,撲通一聲跪抱住褚景誠的大腿:“師兄!!!”
這一聲喊得慢了半拍,尾音都打着顫。
兩人哭得那叫一個凄慘,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李錦期更是趁機将眼淚鼻涕盡數抹在褚景誠的錦袍上,一邊抽噎一邊含糊不清地控訴:“師兄不在...他就、欺負我......”
“胡說!”蕭長敬急得直瞪眼,“師兄你别信她,分明是這丫頭先......”
褚景誠被這對活寶吵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擡手扶額,指節抵着眉心揉了揉,終是忍無可忍:“成何體統?!還不快給我起來?”
這一聲輕斥,兄妹二人頓時噤若寒蟬,齊刷刷松開手,規規矩矩地站好。李錦期還悄悄往蕭長敬身後挪了半步,企圖藏住自己哭花的臉。
褚景誠還是看見了,從袖子中掏出塊手帕,不過他看見後又急忙收了起來,快速的更換了一塊,然後給李錦期擦擦臉。
“師兄怎麼提前回來了?”
“不是說端午後才......”
“進去說。”褚景誠打斷二人的追問,拂袖往府内走去。蕭長敬長腿一擡就跟了上去,李錦期腿短,走的沒他們倆快,眼見就要追上了。
這時,書房外,李錦期被毫不留情地攔在門外。
“去去去,”蕭長敬像趕小雞似的揮手,“師兄與我有要事相商,你且去别處玩去。”
說罷還不忘吩咐下人:“給小姐備些夜宵,再送兩份到書房來。”
李錦期滿臉不悅,權當他說的話是耳旁風。
待侍女端着食盒回來時,卻見自家小姐正貓着腰,耳朵緊貼在門縫上。
“小姐......”
“噓——”李錦期豎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侍女噤聲。她屏息凝神,試圖捕捉房内的隻言片語。奈何早年習毒時不慎中過失聰之毒,雖經褚行健救治已無大礙,卻落下了聽不清細微聲響的毛病。
她不死心地又往前湊了湊,不料房内突然靜得落針可聞。
“?”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房門猛地被拉開。李錦期一個踉跄,直接撲進了屋内,與面色凝重的褚景誠和目瞪口呆的蕭長敬撞了個正着。
“我、我就是路過......”她幹笑兩聲,試圖蒙混過關。
褚景誠眉頭緊鎖,目光沉沉。蕭長敬見狀,愣是沒敢上前攙扶自家妹妹,隻能拼命使眼色:讓你偷聽!這下可好!還不快走!
李錦期:“......”
她在心裡翻了個白眼:蕭長敬你個沒義氣的!方才抱大腿時怎不見你這般慫?!
褚景誠終是歎了口氣,伸手将李錦期扶起。
“做什麼偷聽?”他語氣雖淡,眼底卻洩出一絲無奈。
李錦期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故意裝傻:“我就是...好奇嘛。”她揪住褚景誠的衣袖晃了晃,然後試圖扯開話題,“師兄你這次提前回來,莫不是在哪兒惹了風流債?然後回來躲躲??”
話音剛落,書房内霎時靜得落針可聞。
褚景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