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的雨絲纏着杏花瓣,撲簌簌打在李錦期肩頭。她将額頭抵在青石磚上,春寒順着脊椎往上爬,卻冷不過那日阿姊說出的話。
杏花裹着夜雨砸在窗紙上,像是誰把春寒揉碎了潑進來。李錦期跪在青石階前,肩頭落着兩瓣被雨水泡脹的殘紅。她故意挑了驚蟄前夜動身——這個節氣總讓阿姐犯咳疾,往年此時必要燃一夜安神香的。
"吱呀——"
風突然推開了西廂房的窗,她慌忙把額頭抵在沁涼的石磚上。檐角銅鈴叮咚作響,正好掩住喉間那聲哽咽。三寸厚的梨木門後,李之虞的帕子正在指間寸寸碎裂。
"阿姐風寒才愈,定是睡沉了..."李錦期望着窗紙上昏黃的燭暈,對着虛空說話。此刻卻像根淬毒的針,字字句句都往心尖最軟的肉裡紮,萬分疼痛,卻又萬分堅韌:"阿姊,等我把上京的杏花折回來插瓶,給你看。"
李錦期跪在垂花門下重重磕了三個頭,青磚上的一點點印迹很快被雨水沖淡。
屋内突然傳來什麼墜地的悶響。
李錦期猛地攥住行囊系帶,指節繃得發白。她想起十二歲那年,年少貪玩享樂,大冬天的,下着鵝毛大雪,她偷溜去城西角邊聽戲,回來時阿姐也是這樣摔了藥盞。那日廊下積着沒膝的雪,李之虞剛從午間小憩中醒來,得知她不見了後,直接散着發赤腳追出來,喉頭的血沫把外鬥篷裡面的素色中衣領子染得斑斑點點。
"從前年幼不懂事,惹長姐費心勞神。"她突然又磕了個頭,青苔混着碎花瓣黏在額前,"此番我離去,還望長姐萬分珍重。"
語聲戛然而止。有溫熱的液體順着鼻梁往下淌,不知是雨是淚。李錦期胡亂用袖子抹了把臉,轉身時故意把竹骨傘留在階前——傘柄上系着新買的安神香囊,混在雨氣裡泛起淡淡的沉水香。
門軸轉動聲刺破雨幕的刹那,李之虞的指甲生生摳進了窗棂縫隙。
燭淚在繡繃上積成小小的紅珊瑚,映得帕子中央那對杏花愈發慘淡。她看着小妹單薄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門,突然咬住帕角發出聲幼獸般的嗚咽。四年前爹娘就是這樣消失在西北風沙裡,如今連最後這點暖意都要被王都的夜雨澆透。
"咳咳...咳..."
喉頭腥甜再也壓不住,殷紅血珠濺上才繡好的杏花蕊。李之虞望着雨簾下、台階上那柄微微晃動的竹傘,突然想起驚蟄前夜該換窗紗了。往年這時候,錦期總會踩着梯子把茜紗換成更透光的雲羅,小小的身子占她滿眼,說是要讓春陽把藥氣都曬化。
院牆外忽然傳來馬蹄踏碎水窪的聲響。
李之虞撲到窗前,看見小妹翻飛的衣角正勾住探出牆頭的花枝。十四歲的少女在鞍上回頭望來,眉眼浸在雨霧裡,依稀還是那個舉着風車追糖人的小丫頭。
"阿姊..."
恍惚間似有呼喚随風入窗,李之虞顫抖着伸手去接,卻隻捧住滿掌冰涼的雨。牆頭那截花枝"咔嗒"折斷,帶落數十朵未綻的骨朵,沉沉跌進泥水裡。
驚蟄的雨是子時落下的,這一下,便是一宿。
馬蹄聲碾碎秋雨時,西廂房傳來聲杜鵑啼血般的咳嗽。李之虞伏在窗邊,看着小妹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盡頭,染血的帕子飄落在硯台裡,暈開一片胭脂色的墨。
馬背上的少女使勁的擦着眼淚,仿佛有說不盡的委屈事。
我明明都還這般大了,她想,怎麼還是這麼愛哭呢?
等一切安定後,春風自會給出答案。
五日後,昭唐王都。
朱雀大街的燈火浸在細雨裡,像一串将熄未熄的星子。李錦期勒馬停在城南當鋪前時,檐角銅鈴正撞出戌時的第一聲清響。
屋檐之下,有個身着單薄的乞丐在瑟瑟發抖,李錦期掃他一眼,這小乞丐年紀不大,渾身肉嘟嘟的,穿的又少,渾身都很髒,風吹斜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隻是呆呆地坐在那裡,看着某處地方,李錦期走過去,留下她的傘,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大理寺。
七日的快馬加鞭讓李錦期幾乎耗盡了所有力氣。王都的雨來得又急又猛,她牽着馬站在大理寺門前的石獅子下,渾身濕透,馬兒也疲憊不堪。
“去去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守衛不耐煩地揮手,“要申冤去縣衙,這裡是大理寺!”李錦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已經啞得幾乎聽不見:"我找蕭長敬..."
"蕭大人也是你能見的?"守衛嗤笑,"每天來找蕭大人申冤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算老幾?"
雨越下越大,李錦期感覺渾身發冷。她想着先來找師兄幫忙提供一個落腳點,然後實施她的計劃,最後回去黎陽,為長姐清毒續命。可現在,她連門都進不去。
大理寺内,蕭長敬正在翻閱案卷,眉目冷峻,嚴肅認真,看着看着便忽然一陣心悸,他擡頭望向窗外,那邊暴雨如注,打的剛抽枝出來的新芽擡不起頭來。
"大人,門口有個小孩..."侍衛話未說完,蕭長敬已經起身,心思煩躁:"來避避雨之後讓他走就是,這種小事也來禀報?"
"可是她一直說要找您,還說...說是您師妹..."
蕭長敬手中的筆啪嗒掉在地上。他幾乎是沖出了書房,連傘都顧不上拿。
大理寺大門外,李錦期已經凍得說不出話。她聽見急促的腳步聲,擡頭看見熟悉的身影,眼淚終于決堤:"師兄..."
蕭長敬的心都要碎了。那個總是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小師妹,此刻渾身濕透,小臉慘白,嘴唇都凍得發紫。
"陶陶!?"他一把将人抱起,像小時候那樣,蕭長敬抱着還沒睜開眼睛的她,哥哥哄着妹妹睡覺。
蕭長敬快步往裡走,"來人!燒熱水!熬姜湯!把甯王府的人給我叫過來!"
李錦期靠在他懷裡,感受着久違的溫暖:"師兄,我好冷..."
"馬上就不冷了。"蕭長敬的聲音有些發抖,"你怎麼一個人來了?臭丫頭,之虞阿姊知道嗎?采薇呢?沒有跟着你嗎?"
李錦期沒有回答,她已經昏睡過去。
蕭長敬将人抱進客房,稍等一會後。甯王府上來的侍女已經魚貫而入,蕭長敬一通吩咐後,就退了出去,然後就守在門外,忐忑徘徊。
"大人,您去換身衣服吧..."侍女小聲提醒。
"不必。"蕭長敬擺手,"我就在這等着。"
他聽着屋内水聲,心中焦急。等侍女們幫李錦期沐浴完畢,換上幹淨衣物,蕭長敬才進去查看。
"師兄..."李錦期迷迷糊糊地抓住他的手,"你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