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沉沉,黎陽城還未落入夜幕,驿站檐角忽然晃起盞燈。
"聽說了嗎?甯王世子前日遞了折子..."穿赭色短打的驿卒壓低嗓子,驚飛了梁上栖着的寒鴉,"說是要趕在中秋前給李家那兩個孤女封賞。"
李錦期指尖蓦地掐進掌心。藥框裡枯黃的紫菀葉飄落在地下,像極了四年前那個中秋夜,父親铠甲上剝落的金漆。
"要說李老将軍也冤得很..."驿丞啜着粗茶歎氣,"當年埋骨嶺那場仗,明明糧草出了問題,偏說是輕敵冒進。好在今上聖明,如今要給兩位姑娘封郡主..."
驿站旗幡上的"黎陽"二字已褪了色。李錦期咬着甘草糖聽茶博士高談闊論:"聽說中秋宴要給隴西李氏的孤女封郡主,賞食邑千戶呢!"
采薇聽見後興奮地扯她衣袖小聲道:"姑娘要做郡主了!姑娘要做郡主了!"卻見小娘子将糖塊捏得粉碎,糖渣混着掌心掐出的血絲滴在桌沿。
她暗暗一驚,不再說話,拿着帕子極為輕柔的擦擦李錦期的手心。
窗外的山茶花早已開放不少,風一陣陣推過去,一朵一朵,完好的斷下來。
忽有镖師拍案大笑:"什麼郡主,不過是聖上拿孤女堵天下人嘴的棋子!隴西李氏打多少年前就敗落了,還指望兩個黃毛丫頭振興門望不成?要我說,還不如叫我過去做他個上門女婿,我去給那李老将軍振興門楣!到也不虧他那一對如花似玉的黃花大閨女!”
全場哄堂大笑,笑聲還夾雜着嫌他不要臉的謾罵,沒有一個人在為逝去的英魂打抱不平,也沒有一個人可憐那兩個孤苦無依,相依為命的孤女,更多的,是觊觎身份、地位、金錢的世人而已。
李錦期帶着面紗的臉上冷冷一笑,以前年幼無知真心信了那些人的話,傻傻的以為他們說的都是真相,如今看來……她透過門,看着不遠處的門扉匾額上結網的蛛絲,放下茶杯,起身從那镖師身邊走過去,離開了驿站。
本身那些人她就不愛搭理,至于這種市井粗俗的鄙陋之人,呵,還是積一些口德的好。
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李錦期奔過市集,身後的驿站裡傳來了一聲慘叫,但很快便戛然而止。
山茶斷了一朵又一朵。
竹簍重重磕在青石闆上,李錦期望着掌心被篾條勒出的血痕,一時出了神。
"小姐?"采薇走得快,先行去放下藥簍,抱着藥杵從後院跑來,"方才甯王府送來帖子,說是中秋宮宴要..."
雨水順着檐角下滴滴答答落着,李錦期拿着藥簍,忽然掏出草藥塞給采薇:"用三碗水熬成一碗,加七粒相思子。"
采薇應下,還有遲疑:“小姐,這帖子……”
"再去把紫菀焙了,三碗水煎作半碗。"李錦期打斷她,聲音像是從冰窟裡撈出來的,"阿姊這兩日咳得厲害,夜裡記得添床蠶砂枕。帖子,給我吧。"
采薇不做聲了,将帖子放在李錦期手上,拿着藥簍走向後院去。
一聲驚雷之下,李之虞的院子裡傳出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咳聲。
西廂房的茜紗窗透着昏黃燭暈。李錦期踩着滿地銀杏葉靠近時,聽見瓷盞碎裂的脆響。阿姊慣用的杏葉紋茶盞滾到廊下,碎碴上沾着暗褐色的藥汁。
屋内
李之虞将染血的帕子交給采蘋,虛弱地呻吟奄奄蓋過窗外雨聲:“還有半個月了吧?”
一旁的采蘋捂住嘴巴,像是不敢發出什麼不該發出的動靜來,點點頭,虛虛應下。
李之虞看她如此,卻是釋然一笑:“哭什麼,這病既然每年都要靠宮裡送來的東西給我續命,那人怎麼可能忍心讓我真死?”
采蘋聽到這裡,這才帶着哭腔克制隐忍道:“若不是當年那種事,小姐哪裡來找這種費人命的罪受?”
什麼事?!李錦期悄悄靠近,希望能再次聽的清晰些。她沒敢靠着窗,怕倒出影子來被長姐看見。
李之虞的指甲劃過青瓷盞,藥汁在案上淌成一團。李錦期貼着門縫,聽見采蘋壓抑的嗚咽:"...當年若不是皇帝調走援軍,将軍和夫人怎會被困埋骨嶺...他們哪是戰死的...是被活活燒死的...不然怎麼舍得留下小姐你受這種罪啊!"
李之虞肅了肅神色嚴厲喝到:“采蘋!”
李錦期搖搖欲墜,隻覺得身形不穩,隻得一把扶住廊柱,指甲生生摳下塊朱漆。四年來纏繞夢魇的疑雲突然裂開道縫隙,露出裡面森森白骨——原來父母戰死那夜的狼煙,竟裹着這般腌臜!
“...當年兵部的批文分明有蹊跷...”李之虞的嗓音比雨聲還啞,“父親怎會不知辎重未至就強攻?定是有人換了軍報...”李之虞及時收住,饒是陳年血事,也不再撼動她一絲一毫,她從地上望向院子裡的銀杏樹,忽然就想起數年之前,爹把她舉起來摘銀杏果子做粥喝的那個時候,眼眶逐漸浸潤,李錦期幼時那張帶着笑容的臉,也突然的冒了出來。
采蘋還欲要再說些什麼,被李之虞先一步打斷:“行了,即使如此,就好好活着吧,活着總比死了強,活着才有盼頭啊……如今聖上要封賞,雷霆雨露,不皆……咳咳咳”李之虞捂着嘴,劇烈的咳嗽起來。
她蒼白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眼裡滿是冰雪與火光:“不皆是君恩嗎。”
采蘋這才用衣袖捂着口鼻,咬緊牙關,生怕哭出聲來。
外面雷雨渾加,烏雲缺口之處依舊有亮光撒了過來,李錦期坐在地上,兩隻手捂住嘴巴,淚水卻任由得一點點順着風刮過來的雨水下來了。随即,一個失魂落魄的背影走向後院的藥堂。
采薇見到自家小姐淋着雨如此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堪堪吓了一跳,連忙扔下手中的扇子過去道:“呀!小姐,怎弄的,快,快些過來烤烤火,采薇去給小姐煮碗姜湯去!”
李錦期按住她慌亂的手搖了搖頭道:“我無事,采薇,你,你自小從我一起長大,在我心裡,你也算得上半個姐姐,如今,我有事,你願不願意幫我?”
聽到這話,采薇瞬間吓住了,能讓她小姐露出這般隆重神态的怕不是什麼頂天的大事了吧?
未等李錦期再說些什麼,她便“噗通”一聲跪下,磕着頭不起身:“無論是什麼事情,隻要是小姐開口,哪怕刀山火海,采薇也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