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燃燒着木柴的火盆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穿透了朦胧的意識。
曹沖從淺眠中睜眼。
“什麼時辰了?”昨夜不太安甯的夢境令他的嗓音有些暗啞。
溫和的火光映在床幔上搖曳,價值千金的熊皮被褥隔絕了嚴寒。但隻要從被子裡伸出手臂,就能感受到邺城冬季無孔不入的冷意。
燒火的室内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室外會是怎樣的天寒地凍。
手臂上真實的冷感與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哭喊驅散了猶如宿醉般的疲倦。
門軸轉動,有人小心翼翼地步入房内。
“将近卯時,尚未聽到第一聲雞鳴。”張貴隔着床幔回話。
曹沖坐起身。
周圍太安靜了。整個世界都還在沉睡中,連聲鳥叫都沒有。
昨夜歇斯底裡的大哭如同早晨虛無缥缈的霧氣一般不真實。
“袁媛呢,怎麼不繼續哭了?”曹沖的嘴角勾起涼薄的譏诮,“難不成天太冷,她已經凍死了?”
“不——”張貴凝神屏息,斜眼偷瞄映在床幔上的身影,試圖從中窺測出主人的心情。
每年冬天,邺城的郊外都會凍死許多衣不遮體的流民,袁媛與他們唯一的區别隻在于多穿着一件能蔽體遮身的單衣。如果身體不夠康健,是真的可能被活活凍死。
但這似乎并不是曹沖想要的結果。
命令毋庸置疑是曹沖下的,但張貴觀察了半天,總覺得曹沖并不是真心和小姑娘較真。
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哪怕年紀還小,也該跟嬌花似的寵着護着,誰又能真舍得讓她難過呢?
至少昨天晚上她鬼哭狼嚎的時候,張貴心裡就可不得勁了。
但要說曹沖隻是玩心重,想逗小姑娘玩,又不像。
畢竟昨晚哪怕環夫人開口求情,曹沖也沒松口。
他甯願被哭聲吵得輾轉反側,也不肯去哄一哄曾經的未婚妻,真就忍心把她孤零零扔在冰天雪地裡,心腸簡直比鐵石還硬。
比起曹操其他幾個兒子,曹沖并不算勤勉。曹丕曹植習慣于迎着日出練劍,曹沖卻堅持每天睡到辰時才起,偶爾還會更晚些。今天破天荒,未到卯時就開始穿衣洗漱,眼底的青黑濃重得張貴都沒眼細看。
他心裡顯然是記挂着袁媛的。但到底是希望她好,還是希望她不好,就比較難揣摩了。
張貴服侍曹沖穿好外衣,手指細緻地撫平衣角每一處褶皺,最終決定在天平的“不好”一端加上半個砝碼。
畢竟,他的主子全身上下都散發出猶如實質化的低氣壓。
張貴的态度越發恭順,斟酌着吐露出不受主子歡迎的“壞消息”。
“袁娘子子時去廚房和水房讨要了一些草木燃燒後餘下的灰,撒在雪地上,又用熱水澆灌,大概是想借此來化雪。”
“用草木灰化雪?” 曹沖眉頭緊鎖,神色風雲變幻。
“小人昨日問過袁娘子,她說這法子是乳母教她的。”張貴細心留意曹沖的神色,暗自慶幸昨天留了個心眼,哪怕心裡十萬個不情願離開溫暖的被窩,還是起來瞄了眼袁媛的動向。
否則今早彙報時一問三不知,曹沖怕是會把一肚子起床氣全撒在他頭上。
“可惜袁娘子乳母給的法子并不管用,屋外的積雪仍然被凍得結結實實的。”張貴把頭低得更低,盡量讓語調聽起來更平緩:“袁娘子好似不太能接受這個結果,哭暈了過去。小人怕她躺在雪地裡太久,把人凍沒了,就,就自作主張,把她送回了房間。她起了熱度,燒得不輕。”
曹沖冷嗤:“她那乳母倒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奇人,融雪是乳母教的,除了她以外沒人會說的方言也是乳母教的。”
如張貴所料,曹沖并沒有責怪他先斬後奏。走到屋外,牆角處還殘留着一些昨晚剩下的草木灰。
曹沖将草木灰置于拇指和食指間揉搓,細膩柔軟的觸感非常微妙,如同袁媛這個人一樣難以形容:“她恐怕忘記了,以前我是見過她乳母的。”
在袁紹和曹操還沒反目成仇之前,袁曹兩家算得上通家之好。曹沖與袁媛的婚約雖然無媒無聘,堪比戲言,但曹沖還是被曹操帶去見過幾次“未婚妻”,順帶也與袁媛的乳母打過照面。
那是個長相十分平庸的婦女,操着一口帶有濃重冀州口音的官話,唯唯諾諾,沉默寡言。相信是她教會的袁媛,不如相信母豬會爬樹。
騙子。
昨晚又死過一次的袁媛不知道曹沖已經在心裡給她貼上了标簽,無意識地咳嗽了幾聲,臉頰泛紅,鼻腔阻塞,不由自主地把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緊了些。
她生病了。
昨天撒草木灰的時候,袁媛就感覺呼吸不暢,很快就發展為頭重腳輕。在醫療條件落後的三國,發燒極其危險,一不留神就會要了人的小命。以袁媛本身的體質,如果沒有極限修複能力,早就一命嗚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