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青灰,顯然已經氣絕。
她一聲驚叫,手中襁褓跌落,她甚至管不及自己的孩子,倉皇奔出屋外,哭喊呼救,恰好被一旁潛伏的府兵“及時”發現,将母子二人送回毋府。
在母親的溫言安慰下,她也隻能哭着将丈夫的屍首送進棺木,草草掩埋。
——皇帝隻說了一句“死要見屍”,毋連心裡卻清楚得很,活人和死人,到底哪一個對他更有利。
果然,皇帝得知高全貴自缢後,功過相抵之下,并未繼續深究,隻命令他與張承禮同赴滄平,安定疫亂。
其實,聖上本也無意降罪于毋連。此前毋連奉密诏執行肅疫之策,手段幹淨狠厲。
尤其在渚郡,毋連與張承禮裡應外合,将重症疫患悉數集中,趁夜斬殺數百人,當晚焚燒屍首,硬生生在幾日内就将疫勢掐斷。
皇帝正需要這樣無條件服從、行事利落的難得之将。再加上高全貴一案,毋連絲毫未替自己開脫,反倒更讓紀璋心中多添幾分信任。
此番前往滄平,雖然患者人數翻了幾倍,但有了渚郡經驗,二人更加果決。毋連調兵封鎖城郊,張承禮将患者護送轉移,築設疫牆和屍溝,幾日之内便将患者與屍體一同焚于曠野。
遠道而來的太醫署諸人見這幾日不散的濃煙,連道作孽。
直至盛夏,這場疫病才終算徹底結束。酷暑灼人,烈日将荒郊焦土曬得龜裂,後又有數場暴雨接連落下,把那些焚屍時殘留的灰燼沖刷得幹幹淨淨。
而那些死者的家屬,連同僥幸活下來的人,也都緘口不言。畢竟那場噩夢太過恐怖,提起它仿佛就是在喚醒某種不祥。除了在夜半夢中,偶爾會憶起那個冬天,這場災禍便漸漸随着沉默,終被時間遺忘。
……
南越解禁,河路複通,顧虛白與柳渡便乘一葉輕舟,順水南歸,直往小南山而去。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望見那滿山的枯枝敗葉,還是令他們心情有些沉重。
反倒是兩隻鳥兒到了這樣自由的地方,顯得格外歡欣,時而飛上枝梢,時而在溪水中撲騰打滾。
小白鹭初次學着自己捕魚,興奮得不得了。有時落在後頭玩耍太久,等發現他們走遠了,又慌慌張張地撲棱着翅膀追上來。
顧虛白的腳步卻越來越慢,柳渡察覺他的近鄉情怯,輕輕握住他的手。
顧虛白側頭道:“你還記得法慈長老講過的那個‘火月尊者’的故事嗎?我當時還以為,那隻是他從哪本經書裡讀到的,沒想到,竟是他對自己的預言。”
柳渡輕輕捏了捏他的掌心,寬慰道:“若像他這般能選擇自己離開的方式,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顧虛白深吸了一口氣,走向寺院。
寺廟外牆依稀還能看出牆根被火焚過的痕迹,焦黑之處已用新土修補,看上去反倒比原先更加潔白、平整。
剛踏入寺門,就見熙熙攘攘,香火缭繞,竟比舊日更熱鬧些。
前院正在迎客的慧澄一眼瞧見他,眼睛一亮,大叫一聲“虛白哥哥!”便猛地撲了上來,吓得他肩上的九官鳥翅膀一炸,跳開老遠,哇哇大叫,一副不滿的樣子。
上官歧聞聲從殿内奔出,見着二人,眼淚就先撲簌簌落了下來。
顧虛白望着眼前煥然一新的寺廟,又見上官歧膚色黝黑粗糙了許多,問道:“是你們把這裡重建的?”
上官歧抹了一把眼淚,點頭道:“我舍不得這裡,那些小師父也要有處落腳。我就把積蓄都拿了出來,和各位師兄弟一起,花了好幾個月才把這裡修建完成。”
說着,便将二人引向後院。
“這裡盡量保留了方丈生前的樣子,藥圃也重新開墾過了。”
話音剛落,隻見一抹白影從天而降,小白鹭輕盈地掠過屋檐,繞着藥圃盤旋一圈,最後落在田埂邊,低頭啄出一條蟲子,仿佛早就認得這裡似的。
上官歧瞳孔一震:“這是……白鹭?”
顧虛白便簡略将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那隻白鹭似乎聽懂了什麼,輕輕抖動翅膀,澄澈的目光投向上官歧。
上官歧俯下身,輕輕摸了摸它的羽毛,喃喃道:“這些日子,百姓都在傳……南越這麼大一片地方,無一人患病,是因為法慈方丈把災禍引到自己身上,擋了這一劫。所以好多百姓來寺裡求拜,感念師父護佑呢。”
柳渡想起一路走進來時寺裡系滿的紅縧,卻都未寫祈福的話語,空空蕩蕩,随風搖曳,便也不由動容。
這時,隻見白鹭蹭了蹭上官歧的掌心,長鳴一聲,九官鳥從枝頭跳落,穩穩站在它背上。
白鹭振翅而起,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飛上屋檐,盤旋片刻,又向着山林深處翩然而去。
三人駐足而立,朝它們遠去的方向雙手合十。
遠處竹林間,一縷金光透過層雲灑下,正落在藥圃邊,一株嫩綠的小苗正從土裡頑強地探出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