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地處江南,氣候濕潤,适宜竹子生存,堤壩另一頭便有成片竹林。
三人稍作準備,便一同出發去尋。
行不過半日,便入了山。廣陵的竹子和南越那邊略有不同,多是毛竹,長得高大挺拔,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幾無天光。
顧虛白走在前頭,腳下腐葉軟厚,他一踉跄,本能地伸手扶住旁側一根老竹,隻聽“咔嚓”一聲,那竹子竟如空心一般,應聲而斷,緩緩倒落,擦過一片竹子後轟然倒,發出一聲悶響。
“顧公子力氣不小。”莊景和剛想打趣,話到嘴邊忽然頓住。
隻見頭頂的竹葉縫隙裡,竟密密麻麻挂滿了竹花和竹米。
那些竹花細碎,幾乎鋪滿了整片林子,有些枝頭甚至已經開始脫落,剛才未注意,腳下腐葉中竟然也交雜了諸多殘花。
三人對視一眼,心中陰翳陡生,若整片竹林盡數開花枯死,那些依林而居的飛禽、昆蟲,恐怕早已遷徙離去。
柳渡從背囊中取出一柄鑿子,将那株斷折的竹子鑿開,竹腔内的确空空如也,隻有些許幹癟蟲卵貼壁而伏,毫無生氣。
莊景和湊近來看,皺眉道:“看來廣陵的竹花,比南越還要早開一步,這下可難辦了。”
柳渡不死心,從背囊中取出盛放芙蓉蟲的小盒子,小心拈出兩隻小蟲,輕輕置于剛才鑿開的竹節之上。
接着,他撿了幾根竹枝,将鬥笠倒扣其上,搭出一個簡易的捕鳥裝置,略作遮掩。
三人悄悄退至不遠處,就地蹲坐,守株待兔。
時間一點點過去,偶有幾隻鳥兒盤旋掠過,停在附近,卻隻是好奇張望,略梳理了下羽毛,并未駐足。
莊景和蹲得久了,兩腿發麻,壓低聲音道:“柳大夫……你這法子,真的能行嗎?”
他剛想起身,挪挪姿勢,不小心碰到柳渡手背,竟是灼熱滾燙。他一驚,連忙回頭:“你怎麼了?”
柳渡咬着牙,齒間咯咯作響,額角青筋直跳,面色漲紅,一字未答。
顧虛白聞聲回望,隻見柳渡眼神空茫,死死盯着前方空地,下一瞬,整個人便直直撲了下去。
顧虛白心中一緊,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鳥兒、陷阱,忙伸手去接,勉強架住他癱軟的身體,又急拍他臉頰:“柳渡——”
出發前,莊景和取出了柳渡體内的銀針,又簡單施針,以定其心神,但似乎效果并不顯著,此刻看起來是發作了。
柳渡跌坐在地上,神情一陣陣變幻,突然清醒了一瞬,眼眶一紅,喃喃出聲:“娘……”話未落,又被混亂情緒吞沒,淚水簌簌而落。
“不好,這芙蓉膏還會引人墜入谵妄。”莊景和臉色一沉,“不能強行喚醒,一旦幻覺撕裂,可能會造成永久性的心智損傷。”
“那怎麼辦?”顧虛白眉頭緊鎖。
莊景和迅速取出一顆薄荷丸,将其壓進柳渡舌下,“這種情形一般不會持續太久,但你得幫着按住他的手腳,别讓他傷了自己。”
顧虛白點了點頭,附身将柳渡抱緊,讓他倚靠在自己懷中。
可柳渡神情卻愈發驚恐,仿佛陷入某種不可名狀的黑暗,他伸手掐住顧虛白的後頸,力氣之大,竟掐出了紅色血印。
顧虛白卻一聲未吭,隻一下一下安撫着柳渡背脊。
忽而,柳渡從黑夢中擡頭,低低嗫嚅一聲。
“你說什麼?”顧虛白湊近,想聽清他的低語。
卻不料柳渡猛然撲過來,側頭張口咬向他的頸側——
莊景和見狀驚叫一聲,連拖帶拽地将他扯開。顧虛頸上赫然一道清晰齒痕,血珠順着齒印滲出。
柳渡眼中滿是痛苦,唇畔帶血,啞聲嘶喊:“你為什麼要丢下我!”
壓抑的恨意從眼底一點點滲出,吞滅了他的理智,幻覺中的柳如煙帶着媚笑向趙延奔去,丢給柳渡的隻有她不愛你這幾個血淋淋的大字。
“谵妄會放大情緒!”莊景和一邊說,一邊扯出随身帕巾,“快,用這個塞住他的嘴,别讓他再咬你。”
顧虛白卻遲疑了一瞬:“沒事,這本來是我該受的。”
說着,他竟把手臂再次遞過去。
柳渡怔住,眼前的母親變幻成了養母的面容,又化作那個不足一歲的小弟弟,沖着他咯咯地笑着。
他緩緩伸出手,先是貪戀般将臉埋進顧虛白的手掌,可下一瞬,又像是被什麼擊中,他忽然一把抓過顧虛白的雙腕,眼神變得猙獰:“你為什麼要搶走我的爹娘……我要殺了你……!”
他幾乎語無倫次,神情扭曲,指甲深深掐入顧虛白的皮膚,整個人仿佛堕入執念深淵。
顧虛白從未見過柳渡這般模樣,恍若魔障附體,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恨與怨。
林中忽然驚起一聲短促低啞的白鹭啼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