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了藥之後,李弗襄漸漸安穩了,身上的熱度也退下來,可能是感覺到餓,他迷迷糊糊地翻身爬起來,眼睛還未完全睜開,便伸手抓向床頭的點心盤子。
紅木的漆盤分成十八樣格子,十八種不同的精緻小點和糖果永遠是當天最新鮮的。
李弗襄随手一抓就往嘴裡塞,沾了一手甜膩的點心渣子,而後,他便感到一隻柔軟的小手勾起他,高悅行用自己的帕子,把他的手仔仔細細擦幹淨。
李弗襄不吃點心了,定定地望着她。
高悅行姣好的面容就像花房中精心培育的白牡丹,既漂亮又幹淨。太過美好的東西,總是在令人心生喜愛的同時,又不免自慚形愧。
但李弗襄一派赤誠天真,并不知“自慚形愧”是何東西,美好的事物擺在眼前,他想摸,便伸手,抓了一手如瀑的青絲。
高悅行頭發養得極好,散在掌心裡,涼潤絲滑。
宮女們各自靜悄悄地侍立在側,寝殿的一角中,丁文甫扶着腰間的佩刀,望着在那旁若無人厮磨的兩個孩子,歎了口氣。
高悅行是李弗襄真正意義上接觸到的第一個同齡人,也是唯一一個。李弗襄不懂事喜歡纏人,高悅行年紀太小便也縱着他胡來。
禮記雲: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李弗襄如今十歲,仍不通人倫,不曉人情。
丁文甫忍不住想得遠了——這個孩子,将來到底該何去何從呢?
皇上回宮,見李弗襄精神不錯,心情也跟着好起來,讓人給他穿好衣服,說要帶人出去走走。
丁文甫瞬間敏感:“出宮?”
皇上笑着看他一眼:“别聲張。”
丁文甫差點要瘋,皇上微服出宮,這能不聲張嗎,萬一出了什麼閃失,他怎麼擔待得起?
宮女把李弗襄抱到地毯上,伺候他穿衣,腰間的系帶剛系好,李弗襄不知在想什麼,伸手輕輕一勾,便又全部散開了。
宮女沉默着再系好。
李弗襄沉默着再勾開。
皇上一身常服都換好了,從屏後轉出來,李弗襄的衣服卻越穿越糟。
隻有高悅行注意到,宮女給李弗襄腰間系帶打的是個琵琶結。
上一世,李弗襄就很不喜歡琵琶結,隻要讓他見到,非拆散了不可。高悅行沒想到,他那奇奇怪怪的小習慣竟然是從小傳承到大的。
琵琶結有那麼可恨嗎?
高悅行看不下去了,拍了拍宮女的裙子,讓其退開。她拉過李弗襄,雙手靈巧地打了個團錦結,打理平整,端詳了幾眼,又覺得缺點什麼,于是拆了自己荷包上的一粒南珠,挂在上頭。
這一切盡收皇上的眼底。
兩個孩子相處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種堪稱熟稔的感覺,令旁觀者瞧着,非常——賞心悅目。
夜幕之前,一輛馬車駛出了宮門。
皇上出宮身邊不可能不帶人,丁文甫是明面上的,暗中,禁軍城防已悄悄戒嚴。
天氣最近接連轉冷,李弗襄剛染了風寒,皇上堅持帶他出宮一趟,不為别的,隻想讓他見一見京城中的燈會,從臘月初一開始,不停歇的三夜盛宴。
他應該見一見,那本就是屬于他的。
高悅行曾經見過很多次冬月燈會。
但這次不一樣。
這是她第一次以孩童的身份來。
李弗襄扒着窗棂往外看。
人一多,車就慢了下來,沿河走走停停。攤鋪上一個賣糖人的老婆婆隔着窗,給車裡的兩個孩子遞了一個糖人,皇上揮手抛下了一塊銀錠。
糖人精緻,高悅行拿在手裡驚歎不已,舍不得下口。
李弗襄才沒那麼細膩的心思,他手裡拿的糖人是個嬌憨可愛的女娃娃,他一口下去,直接咬掉糖人半個頭。
高悅行驚悚地看着他。
李弗襄與她對視了一會兒,仿佛領悟到什麼,愛惜地把咬過一口的糖人遞到了她嘴邊。
高悅行忽然冒出一個無比渴望的念頭——好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呀。
高悅行湊在他的耳邊,輕輕念道:“你真的不會說話嗎?”
李弗襄覺得癢,縮了縮脖子,懵懂地看着她,目光不似作僞,高悅行失望了一瞬,眼裡難掩溢出的傷感,李弗襄目光莫名一頓,默默看了她好久。
暮色低垂。
流光溢彩的花燈映着河上的煙波,極盡繁華,像把天上的繁華打碎了灑進人間似的。
他們縮在小小馬車的那一方天地裡,對視不過一須臾,高悅行卻敏銳地抓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情緒。
皇上把李弗襄抱在懷裡,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