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人赤條條一個,連條底褲都沒穿,太陽下白得晃眼。膝蓋處彎曲,前後腿錯開疊放。
腳趾蜷縮。水漬漬的,一些稀薄的藻類生物爬上腰,點蓋在那截細溜溜的脖子上。
被泡得發白的手背虛虛掩着臉。面頰被河水嗆得紅中帶紫,先是劇烈咳嗽。再是大開大合地喘氣。吸到底,再猛地喘出去。
吸到底,喘,渾身關節随咳嗽的節奏抖,水從各個地方朝下滴。
周見山看那光潔的胸腔與小腹向内凹陷出一個極盡幹癟的弧度,下一秒再迅速被空氣填滿,朝外鼓。
像他昨晚站河裡掏出去的魚。魚身在草地上裹着沙石拍打,銀色的魚鱗亮閃閃發着奪目的光芒。此刻這個目測高他一個頭還要多的人——
說是男人太過稚态,說是兒童,從頂着綠藻顫着的喉結,或是從另一隻朝股下遮擋去的手來看。
這人又比他更像一位男性。這讓周見山感到一些困惑,在他最開始的判斷裡,這人大概是個女孩。
村裡人沒有這麼白的。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營生,但都立于太陽下,或是站在呼呼大作的風裡。莊稼人都是被這樣的熱浪澆灌的。
然而這人有跟他一樣的物件。人直直往水底下沉,不動彈,睡着了一樣。他拉着腳踝朝自己腰間一拽,那團東西就抵到他的腰。
男的。
渾身寸縷不着,衣服都脫在岸邊一塊不起眼的石頭後邊,鞋也是。
兩隻鞋胡亂歪斜着倒在草窩裡,上面粘着稀薄薄的黃色土泥,綴着五顔六色的點。鞋帶亂七八糟地系着。看得出來是雙很好的鞋。
白襪子翻出殘線,跟那條卷邊脫下來硬邦邦的一根黑色内褲疊在一塊。再遠還有一塊長方形的東西,旁邊散着兩根斷筆。
周見山覺得那東西應該能很快點着,可以劈開來做柴燒。但不知道東西這人還要不要。
陽光從樹葉樹杈間穿過來,璞玉一般的身子上泛着層水粼粼的碎光。周見山光腳蹲在那。上身精瘦,光着。
他已開始發育,嘴邊冒出星星點點的胡茬,喉結也将要頂出來,如果他可以張嘴說話,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将更加容易被人發現。
不過沒有什麼人願意發現他。
腰那有被樹枝或石頭劃出來的傷,結痂了,又或者幹脆是疤。周見山總會在身上留下些大小不一的傷口,再很快愈合。
下身套件動畫人褲衩,村頭張虎子說這叫什麼什麼曼:“我媽又把我衣服拿給你了!”什麼曼周見山沒記清。
單記得張虎子的媽總系着條紅格子圍裙,偶爾給他送衣服或是吃食,身上有股油煙味。
圍裙大概是紅格子,洗了多遍已經敗色。前頭一個深口袋,裡面裝個老手機,手機殼黃到發黑,碎屏。
張虎子媽用這個手機接電話。暗沉開裂的手伸進口袋掏。鈴響得像催命:“我上哪給你弄錢,你怎麼不幹脆死在外面!”
周見山沉默不言地蹲那。看着看着他低頭,從地上撿了根小樹枝。腦袋長地上般脖子朝下伸,小棍戳來戳去。
野草的根須被樹枝戳了出來,咳嗽聲漸弱,喘息聲仍在。他不擡頭,隻是戳着。草皮翻開,棕褐色的泥土新鮮。
周見山覺得那喘氣像從地上那豁口傳出來的。
不一會他突然把樹枝一扔,到石頭邊彎腰抱起那一堆衣服。上衣下衣連帶襪子内褲,另一隻手拎着那兩隻鞋。
鞋帶提溜着,鞋舌裡被太陽曬得發熱。
“陳诩——”有人喊。襪子掉了一隻,周見山先朝聲源看,高高的樹叢外有幾道身影,像是找人,“陳诩!”
他抱着衣服俯身,拎鞋的手勻出根小指,從那一小團襪子的腕口勾進去。襪子材質柔軟,輕飄飄的,像勾着一團棉花。
身上有汗。他怕沾到那衣服上,手緊緊攥住那捧衣服離開自己的身體,另隻小指就那樣晃晃悠悠地一路将襪子勾到了躺着的那人旁邊。
衣服放下去。地上那人不怎麼喘了,手背依舊擋着臉。大概是覺得難堪。
雙腿屈起掩住下邊,幾隻指頭搭在腿根,手掌底部有點黑。看着像鉛筆灰。
脖子不知因缺氧還是嗆水紅成一片,又或許都有。頭發被暴曬着快要幹了,一股潮濕的草味。指縫底下是張微微阖目的眼。
然後呢?
周見山問自己,然後呢?然後那眼睜開了。不止,還有什麼。
對。水潤潤的,恹恹地掃向他。視線朦胧,一種将醒未醒的茫茫。閃着頭頂樹蔭裡的細光。
周見山從夢中驚醒。
渾身被水洗一般,從頭到腳燥熱無比。他伸手拉了下粘在身上的衣服,首先朝臉邊看。
影子起伏平緩,窗外沒有光源,應該是半夜。他往那張臉上看,黑乎乎的看不清,正睡着。
他躺回去,身下竹席發着燙。這兩天氣溫驟升,睡覺前陳诩把電風扇開了最大檔。
周見山平躺在那,覺得口幹舌燥。這種體内被抽幹了般的燥意與幹涸感不僅來源于口渴與流汗。
他不大舒服地輕翻了個身,面朝内。陳诩睡得不大好,估計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