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廠規模不算大,十來個人。老闆是個精瘦男,姓劉,戴個眼鏡文質彬彬。
陳诩見他不多。廠裡三台面包車,分給陳诩輛亮銀色的,五成新,後排輪胎沾着泥。車窗還是老式搖杆的,一啟動發動機吭哧吭哧響。
側邊有剮蹭痕迹,能開。陳诩開到巷口,周見山站門那看。
陳诩從駕駛座探頭:“來,坐試試。”
周見山過來了,摸了摸車身。他與車輛打交道不多,坐過大巴,出租,面包車還真沒坐過。
但見過人開。村頭有個修廢品的小鋪子,老闆六十來歲一老頭,話不多。老頭就有輛面包車,紅色的,看上去破敗,比眼前這輛還要再破一些。
陳诩開車門,周見山擡腿上車,坐副駕。關門,沒關嚴。
陳诩說:“甩上,用點力。”
不一會探過身:“安全帶。”
啞巴看着他。陳诩伸手越過啞巴,撈過肩帶扣進卡槽。在某個瞬間,周見山以為那其實是個擁抱。
陳诩帶他上城邊轉了一圈,車内老式音響放着歌,一路向北。周見山沒聽過,但覺得調好聽。
風從外朝開着的車窗裡灌,汩汩的,吹起陳诩的頭發,吹着周見山的一顆心。郊區沒人車少,速度挺快。他聽見陳诩在風裡喊:“爽啊。”
周見山偏頭看,半晌轉頭看前方。他在心裡跟着喊:爽啊。
賣的是當地産的某牌子酒,白酒。廠房在前頭,每天早上陳诩開車進後門,倉庫堆着成箱成箱的貨。
銀色小面包車後邊改造過,座椅去了,騰出來的空間隻擺酒箱。
酒大多送到周邊城市的商超,也有飯店收貨。工作内容倒是簡單,一箱酒不沉,上貨下貨不算累人。
貨送到後跟對方核對清點下數量,簽字拍張照完事。為方便有時陳诩會将面包車停到出租屋巷口,趕上路遠的單,一個來回到家已是十一二點。
以前他也送過貨。幹的時間不長,面粉廠,一袋袋扛。陳诩膝蓋吃不消。
也跑過長途大貨車,一圈人裡屬他最年輕。腦袋後紮個小揪,見誰都叫哥。認了一堆哥。
陳诩在這個小城搬過許多次家。有房東因事不租,也有他自己住夠厭倦的。
房子各式各樣。帶小院的,單獨一間小屋的,和三四個年輕人一同合租的。
幹不同的工作,獲得一點錢。再吃進一些不健康的食物,攝入酒精與尼古丁。
創造些短暫的虛幻的,如夢如影的快樂,最後再将自己獨自送回家。
躺在破舊的鐵架床上,天花闆被雨水浸泡着向外鼓出去,某天掉下來塊白色的硬粒。
之後從裂紋口開始簌簌掉落小小的牆皮。床翻個身吱呀呀響,燈光永遠不夠明亮,到處是灰蒙蒙。
陳诩在這樣的天地下用手握住自己。
腿根顫抖,手腕搖動,頭發黏在脖頸處。口舌間的所有聲響都要吞進喉,要咽入腹。
劣質牆闆藏着偌大人潮的情與愛,朝他透過來繁瑣的淚與笑。男聲女聲,女聲男聲,很快變成難言壓抑,急不可耐的媾和。
哀哀歎,哀哀怨。
他獨自來,獨自回。獨自生,獨自死去。食欲孤獨,情/欲孤獨,無根無源。
“啪。”他數着,“啪。”
陳诩無聲咬這個字。
“啪。”他就要去新世界。
“啪。”腳踝處悄無聲息攀上腥臭糜爛的觸手。“啪。”他無法前往光明。
在每個他自以為将要逃出去的時刻,在他的腳踏上新生活的時刻,抛物線下沉。
觸手如影随形。視網膜上是片無邊無際的深紅。這紅扼住他的口鼻,制住他的軀幹。拽住他下墜。
就要下墜。沉到栽至浮着沙石的水泥地面,沉成軟塌塌細碎碎的一攤。觸手如影随形。
“啪。”一聲輕響。
陳诩慢慢睜眼。頭發在靠背散開,顯得整個人消瘦,有種病态的寂寥感。
嘴唇顔色不大好,臉色也不好。
車裡太悶。
周見山站在路燈下,從車前窗看他。收回拍車窗的手。旁邊開過輛大衆。
燈光在那雙注視着他的黑眸上晃過。很快消失。
陳诩搖下車窗,新鮮的空氣沖掉車裡悶出的皮革與煙草味:“不是叫你不用等嗎?”
周見山笑笑。天早晚有點涼了,啞巴身上還穿着短袖短褲,也不嫌冷。
陳诩看了眼手機,晚上十一點四十五。
他大概十點回的,車沒開進去,遠遠看巷口堵了輛皮卡。陳诩将車停在對街,大概隔了百來米。
皮卡一直沒動,他等了會。開一天車神經感到疲憊,手機掏出來看兩下,沒流量。
陳诩依舊卡在那關,這幾天他失掉繼續探索的興趣,連遊戲都沒打開。
靠那刷了會朋友圈。哪個老同學去看演唱會,哪個買雙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