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他啪的一巴掌,“腿腿,轉一下。大爺的,自己抹吧。”
之後他換手,搓了把啞巴的硬發茬。手心又癢又疼,指尖抓了抓。
放下前順手擰了把耳朵:“小子,你怎麼知道花露水在我枕頭底下?”
沒用力。周見山的耳朵和發茬一樣不夠柔軟。
啞巴身上套着他的T恤,冒着他的花露水味兒,手上還拿着他的打火機。
他們睡在同一張特價竹席上,睡醒後臉上和背部印着同樣的痕迹。
他倆脫下來的衣服卷進同一個會跳舞的破洗衣機,兩道呼吸在逼仄的黑夜裡此起彼伏,或是同頻共振。
啞巴渾身上下都是這裡的痕迹了。
說來奇怪。陳诩一個人過了這麼多年,獨來獨往慣了。不再話唠,沉默變成習慣。
他不很喜歡巷子裡不夠亮的燈,也不太喜歡簌簌掉灰的磚牆。雙腳走過這段路,進入這條隧道。
他就要回到自己的洞穴。
在沉寂中冬眠,等到來春再醒來,或是不醒來。他有數不清的洞穴,不見天日的,嚴寒刺骨的。
然而某天陳诩發現原來外面并不是飛揚的大雪。外面和任何一天都一樣,雁兒沒有南去,蟬也并沒有消亡。每個人都在往前走。
隻有他浮在那口枯井中。
“喂,有件事兒,”陳诩靠那看天上的星。
想了想他說,“以後上哪去,能不能告訴我一聲,讓我心裡有個數?”
周見山看着他。
“你這天天走連個招呼都不打,”他說,“我上哪知道要不要給你留門?别光看我,聽沒聽見?”
周見山點頭。
“挨欺負就得還回去,這你做得對。”陳诩今晚難得耐心,說到這沒忍住。
壓着嗓子罵:“那闆凳離你腦袋就半掌寬,你知不知道今晚自己差點被砸開瓢?你他媽真是有點渾勁,我說真的。”
周見山不動。
陳诩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頭頂一聲歎氣。半分鐘後周見山感覺什麼東西搭上了他的腦袋,陳诩的手指微涼,順着他被剃得很短的兩鬓向下。
于是那涼意癢癢地從鬓角滑到耳邊。
接着,他的耳垂被兩根手指捉去捏住。周見山閉上眼,指腹沙沙的,緩慢又輕柔地搓撚。
無聲的夜将一切細微聲響都放大。
對方喜歡這顆痣。
陳诩俯視那塊鬓邊發青的頭皮,玩味地搓了兩下,松開手。
周見山沒擡頭,臉一半埋在黑暗裡。
陳诩看了眼,突然俯身,擡手将啞巴落在陰影中的下巴朝上一托。
于是周見山的視線裡便猝不及防闖進一張豁然放大的臉。
細密的頭發垂下來,幾根輕輕戳在他的鼻梁上,有點淡淡的酒味。
之後那發絲拂過他的唇瓣,有點癢。
周見山慢慢睜大眼睛。
他的喉結很慢地滑了兩下。在他幾乎想要張嘴含進去時,對方離去了。
陳诩确定了,“靠,”他松手。
有些意外:“臉紅了?”
周見山昂頭怔怔看着,幾秒後偏開臉。
陳诩笑起來。
好奇怪。陳诩覺得自己全身突然變得很輕松,沒有任何誘因。
那塊壓在他四肢百骸上很久的巨石掉下去,他感到一種十分龐大的輕快。
“我不問你的來曆過往,”陳诩說,“你既然叫我聲哥,那哥就帶着你過。”
“我說過的,怎樣都能過,怎樣都能活。”
周見山沒動,但陳诩知道他在聽。啞巴周見山最擅長做的事就是傾聽。
陳诩蹲下去,手碰碰菜苗的芽:“人就這回事,一眼能望到頭,沒多大意思。”
“也許忙一輩子都隻是兩隻對觸角的螞蟻,沒有很多錢,沒有很大的房子和很好的車子。”
他倆蹲在淩晨的天台,遠方天際處隐隐似乎有泛白的迹象。
陳诩其實對自己的人生有絕對的自由。雖然時至今日他依舊不知道什麼理想什麼目标,那對他來說虛無缥缈。
缰繩從背後的黑鳥裡長出去,一圈圈纏繞捆綁在生着褐色陳鏽的鐵架床腿上,黴味與劣質皮革占據陳诩的每個毛孔。
“但是吧,我現在又突然感覺,做螞蟻好像也行。”陳诩胃裡空,說到這咂嘴,“草,餓了。”
周見山窸窸窣窣。遞給他瓶牛奶。
特侖蘇。
陳诩笑出聲:“我草,你特麼裝哪了,你八爪魚啊?下去一趟恨不得把床都搬上來。”
周見山也笑。兩人蹲那咕咚咕咚喝牛奶。
很久後。陳诩低頭。
“謝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