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說話,不聲不響,行走輕。
陳诩從周見山身上聽不到太多聲音,有時他甚至會忘記房子裡還有個人。
陳诩曬衣服手法粗犷,衣領通常沒有什麼好下場。在家裡坐又沒坐相。
蜷在沙發上一歪,白花花的前胸就從松垮垮的領子下露出來。
瘦,肩背伏一隻振翅的黑鳥。
設計師設計的原創圖紙,當時陳诩一眼看中。紋身店老闆拿起來看,說應該是鵬,陳诩說行。
老闆握着電針,滋滋滋。不一會偏頭,說也像暈。
陳诩額上一汩汩朝外冒汗,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人家說得是鷹。反正他疼得是要暈了。
陳诩分不清,也無所謂那到底是什麼。結束後整個人像是被水洗過一遍,沒穿衣服,趴那抽了根煙才緩過來。
“真不幹了?”老闆收電針,摘手套擦手。
陳诩漫不經心“嗯”了聲,從鏡中扭着看自己。翼尾落在臂根,邊緣發紅發腫。陳诩張開胳膊,感覺自己也要飛起來。
紋身張揚,太陽毒辣,陳诩卻曬不黑。臉小,工地上戴着個安全帽,一截發尾從帽檐下鑽出來。
他幹事麻溜,和誰都能搭上幾句話,工頭是個農村出身的姐,四十出頭。
工頭姐看他獨來獨往不容易,平時碰見陳诩會塞給他一點香蕉梨之類,說自己買多了。
久來久去就有看不慣的開始嚼他舌根:“小白臉,長得跟女人似的。”
陳诩折回去,豎拇指:“謝謝啊,挺會誇。”
“别搬磚了吧,”那人嬉皮笑臉,“兄弟,我也不想努力了,你教教我呗。”
他點了兩下頭:“不搬了。”
下一秒手裡的磚對着人砸過去。陳诩不幹了。
蟬吵得惱人。
陳诩屈腿踩在沙發上,短褲肥,他又瘦,兩條大腿從短褲下露出一大片。
要是坐得再懶散些,半截小腹帶着腰也冒出來。
然而出租屋又很小,周見山總會在他不成體統時出來晃那麼一下。陳诩覺得自己很不适應這突然開始的同居生活。
他有點煩躁地伸長腿,将不成樣的衣服随意拽了兩下,盯着周見山。
最熱的三伏天隻吹電風扇其實沒多大用,扇葉打出去的是熱風。
但出租屋沒空調。陳诩又想洗澡了:“好熱,你能不能别晃了?”
周見山坐在床角,聞言低頭,不一會舉本子:
「渴,哥。」
周見山的文字同他的為人一樣沉默,惜字如金。獨對“哥”這個字意外堅持。
橫平豎直,筆鋒有力,彎鈎那輕折上去。
有種說不上來的味道。
“櫃裡有杯子,”陳诩頭都沒擡,“自己洗去。”
碗櫃開門聲,周見山站水池那咯吱咯吱洗杯子,用熱水壺燒了水。
陳诩靠那玩手機,和常規密室逃脫不同的是,這款遊戲逃出去後,外面是片荒廢的莊園。
通關獎勵可以用來兌現家具,種子之類,既能種田又能打造自己的小屋。
關卡定期更新。陳诩對莊園沒興趣,積分換回來的一堆家具堆在倉庫裡。
他在那左戳右戳,茶幾上放下一隻玻璃杯。
兩根手指推過來。陳诩擡頭。
對方笑了下。啞巴洗了兩個。
陳诩發現周見山對笑其實有點生疏。先是眼睛眯起來,之後嘴角再往上擡一點。
看起來笑得有點笨拙。
但眼睛又很亮堂,陳诩從那雙烏黑的瞳孔裡看見擡着頭的自己。
于是被雨困在家裡的兩天裡,他減少了看手機的頻率,開始不斷審視周見山。
對方在這住得倒是很自然,第二天從門後自來熟地摸出把傘。
一撐開,粉色碎花,折了根傘骨。
周見山打着破傘出去,不一會,捂着一兜熱騰騰的包子回來。
幹燥的塑料袋裡白霧氤氲,傘對周見山來說有點小了,身上被雨淋濕一半。
陳诩聞着包子面皮味,嚴苛地睨着。
“換衣服,”他指衛生間,“滴一家水!”
周見山擡手脫了T恤。
上半身大咧咧地露着,他把陳诩的衣服在手裡攥起來,彎腰還要脫去濕掉的褲子。
“打住,”陳诩在小麥色的肩背上掃了兩眼,“我對你内褲沒興趣,進去。”
周見山看他一眼,沒再脫了,轉身去了衛生間。
陳诩坐那,咂咂嘴。莫名又感到有點失望。
他覺得這啞巴其實并沒有看上去老實,應該是有點心機和手段的。
自己這樣一個已嘗過社會險惡的人,也一次次不知不覺被對方所迷惑。這就足以說明很多東西。
現在他将被迫再次讓步,吃下對方買回來的早飯。陳诩很讨厭這種變化。
他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個麻煩,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發生。
他不應該多管那個閑事,也不該遵守自己那一套死闆的原則,更不該被一張創口貼吓到腦袋一熱,邀請對方入住自己的出租屋。
包子吃進嘴了。
油潤的肉汁流進陳诩的齒間。肉餡微甜鮮嫩,緊實。
皮薄,咬起來蓬松。發酸的胃變得熨貼。
周見山順眼一些了。
陰天衣服幹得慢,兩人就那麼幾套衣服,來來回回換來換去地穿。
雨下了整整兩天,一直到第三天清晨,覆在小城上方的大片烏雲才慢慢散去。
晴了的當天晚上,陳诩帶着周見山去城中那片地攤買衣服,順帶自己再拿兩件換洗。
“便宜,”周圍人來人往,陳诩随手拿兩件結賬,指附近那排架子,“你挑吧。”
他朝路牙子上一蹲,蹲會覺得無聊。這塊沒人,陳诩點了根煙,兩根手指捏着,正抽着旁邊過來對母子。
男孩朝他身上的紋身多看了兩眼,很快被女人一把拽走。
陳诩懶得擡眼。
這一片都是露天買賣,老闆下午從卡車後擡貨架出來,一件件挂好,晚上再從四面八方湧來人。
“再便宜點呗!”
“少不了了姨,虧本清倉,你上門店裡哪能買到這麼便宜一件?”
黃牙老闆背個挎包,将手裡那件衣服拉來扯去:“你看,你看,這質量,布料用得都是外國大牌的餘料——”
“拿兩件,少點!”
“拿三件也少不了啊,害真别說姐,你穿上真好看,這顔色顯人——”
周圍鬧嚷嚷的,周見山挑得慢,也不知道在選什麼。
空氣中彌漫一股孜然味,旁邊圍着很多小吃推車。晚上賣什麼的都有,人最多的那家賣烤面筋。
陳诩餓了。
剛下完雨,蚊子多,他在腳踝的紅包上掐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