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诩将那行字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地看了兩遍。啞巴收回本子——
周見山拎着包子進家了。
陳诩有點暈。他感覺腦袋裡很空,平時用來思考的那幾根線完全被切斷了,正滋啦滋啦地朝外爆火星子。
“不是,你站住。”陳诩現在沒辦法将眼前這個利落寸頭小帥哥跟昨天那個——被拐賣去煤窩打了十年黑工的流浪漢給聯系起來。
壓根沾不上邊啊,他斥道:“給我站住!”
陳诩鷹眼審視着立定的周見山。
五官一樣,身量一樣。
除了沒有那一頭亂發,人确實還是那個人。
然而又不一樣。神态不一樣,氣味不一樣。
陳诩一吸鼻子,屬于自己的洗浴用品香味就從對方身上溢出來。
裹着暴曬後的粉塵,混着牆角不見光的青苔潮味充斥在小院裡。
陳诩眯了眯眼,視網膜上那人影逐漸清晰。
兩側鬓角被剃得狠些,顔色發青。眼睛亮堂,略彎起來,昨天那股橫沖直撞的狠勁沒了。
眉峰硬朗,上邊一道半公分的血口子——大概是剃頭師傅失手。陳诩經常被刮破,對這倒熟悉。
他打量完了。看着倒是個人樣。
陳诩将手裡的竹衣竿往牆邊靠,清脆一聲響。
雙手搭胯上,陽光下滿肩背張牙舞爪的紋身發着亮。他擡頭看鐵絲上挂着的幾件衣服。
陳诩咂嘴。哥。
不知為何,從起床後就一直悶堵着的煩躁消散了些。
半晌他哼了聲,聽不出什麼意味。又從鼻孔裡哼出句子:“在哪剃得頭,巷口過條馬路對門那家?
周見山點點頭。
“下次别去他家,”陳诩低頭點了根煙,吐字不清:“手藝不行。”
周見山又點頭。
陳诩才赦免般下巴朝家點一下,呼出口白霧,比昨天的混混更像混混:“行了,進去吧。”
和昨晚一樣,啞巴——周見山坐在方凳上,陳诩坐沙發。
他一時半會改不過來叫法。周見山看上去也不在意,叫啞巴也答應,然後看着陳诩再改口叫自己周見山。
他就再點頭答應一下。
陳诩不知道啞巴哪來的錢,他也沒問。
有人買他就吃,總不能下毒,真下毒藥死就藥死,反正這包子吃到嘴是豬肉餡的。
又咬一個,麻辣豆腐餡。陳诩抱着玻璃壺灌兩口涼白開,周見山嚼着包子看他。
“。”他被看得不自在,“喝?”
周見山點頭,陳诩搖頭:“我有潔癖。”
周見山不看了。
吃到一半又拆了昨天剩的一包榨菜,一人半袋榨菜就着包子吃了。
昨天陳诩怎樣打量的啞巴,今天陳诩就怎麼打量的周見山。
他覺得很神奇。一個人光是這麼拾掇一下,立馬跟變了個人似的,他現在都有點想不起來啞巴昨天到底是什麼樣了。
記憶被周見山覆蓋了。
“你念過書啊,還會寫字,”陳诩問,“老家是我們這邊的麼?”
周見山點頭,再搖頭。
“不是?那怎麼到這邊來了,這邊有你認識的人嗎?”
周見山又搖頭。
陳诩把榨菜嚼得嘎嘣響:“你既然聽得見,怎麼說不了話呢,去看過麼?”
他本意其實沒想問這個,往人傷處上戳,不合适。
然而這一刻有點太過放松,心裡所想兩唇一搭,話就出去了。
陳诩停止咀嚼。擡眼看了看對面,周見山不吃了。
“不是大事,”陳诩放下筷子,左邊腮幫子鼓着。
“我們樓上以前住個大叔,手不方便,”他擺手,“後來回老家開店去了,自己做老闆了現在。”
周見山看着他,擡手在空中晃動幾下。
大概是手語。陳诩盯着那兩隻手。
年紀比他小,手卻比他大,也比他要糙。
陳诩已未曾善待過自己的手。超市搬貨,酒店服務員,工地上砌牆,有錢賺他就幹。
“寫字,”他皺眉,“我看不懂。”
周見山便掏出本子開始寫,不一會舉起來給他看:
「生過場病,治不了,哥。」
陳诩點頭,咬口包子不看他了:“吃飯吧。”
吃過飯陳诩沖了個澡,臉上碘伏的黃色痕迹淡去了些。出來時茶幾吃包子那塊垃圾已經被抹掉了,上面堆着的雜物收拾到了玻璃闆下的隔層裡。
他用毛巾擦頭發,站茶幾前低頭看了會。
擦完他把毛巾搭到肩上,彎腰抽走塑膠墊下的照片。
門口一聲響,他擡頭。
周見山倒完垃圾回來了,手裡拎着個桶。
陳诩将手從口袋拿出來,發尾滴水,掀毛巾又擦了兩把:“抽屜有垃圾袋,去套一個。”
塑料袋窸窸窣窣聲,陳诩人窩在沙發上吹電扇。
他衣服不多,啞巴穿一套,外面洗一套,自己昨天又脫了一套。
翻翻找找就翻出個無袖的白色背心。之前買回來洗了下就縮水,緊繃在身上不舒服。
陳诩更喜歡穿T恤。所以後來買了兩三件寬松T恤夠換洗後,這背心就塞到櫃子裡沒再掏出來穿過。
“樓上有間空房,”他捏着衣角朝外拽,“房租一個月六百,你要想租我幫你聯系房東。”
對方的目光不在他臉上。
陳诩低頭看胸,又看周見山:“你踏馬往哪看?”
周見山背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