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了一裡路,慕歸寒手上便多了一份打包的蓮花酥,和一隻草編螞蚱拿在手裡把玩。
他忽然就覺得在八象門挂個名還挺方便。
于是為了小小報複地葉清瀾的擅作主張,慕歸寒幾乎逛遍了小鎮上所有以前沒逛過的零食鋪、玩具鋪、精品店以及曾經在前世他聽說很有名但一直沒機會嘗到的山澗醉。
手上大包小包拎着數不勝數的雜物,可謂是滿載而歸。
但手上的東西賞玩過了,便沒了興緻,遍坐在路邊瞧見哪個小孩有興趣多看他幾眼便随手送出了。
唯有兩壇酒他自己留下解饞。
皓月高懸,山下也幾乎見不到幾盞燈火了,那些跟着慕歸寒的人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不知該不該誇一句他們意志堅韌,看慕歸寒吃喝玩樂一個多時辰竟能憋住。
慕歸寒拎着沒喝完的半壇山澗醉,在林子裡慢悠悠穿行,絲毫沒有返回門派的意思,而是在踱上山的時候改了道,轉到了另一處與八象門方向相反的懸崖。
酒嘗了,門出了,氣撒了,發洩了,慕歸寒便又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他前世常聽人說一醉可解千愁,好像不管有多煩悶苦惱,見那些人喝了酒,便暢快了。
可他已經喝了兩壇,依舊感受不到酒勁帶來的愉快舒心,隻覺得喉間灼熱,舌尖苦澀。
抿唇咽下,慕歸寒這才後知後覺嘗出來,這苦澀不是山澗醉,是他無聲息的淚。
他苦笑一聲,席地而坐,展開雙臂直直向後倒,酒壇咕噜噜滾下坡,卡在石縫搖搖欲墜。
慕歸寒心說是這具身體的問題嗎,好端端怎麼就流眼淚了?
他擡手蓋住雙眼,試圖将這等醜态藏住,可指縫的淚遮不住,反倒弄得他滿臉都是。
慕歸寒便果斷放棄做無用功,就這麼仰面躺着,等眼淚流幹,任由酒勁上頭模糊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慕歸寒漸漸察覺不到周圍那些隐匿起來的氣息了。
恍惚間他有種錯覺,如同天上人間獨他一人,可就在這寂寥之意擴大時,好像有人彎腰接近他,擋住了他身上的月光。
可慕歸寒朦朦胧胧眯着眼,卻并未瞧見任何人影,也沒感受到有人靠近。
他便又閉上眼,短暫入了夢,夢裡也是在這種懸崖,慕歸寒躺在地上,看見有人站在他前頭,彎着腰看他。
那人穿着仙氣飄飄的白衣,烏發垂下,掃過慕歸寒睫毛,讓他覺得難受,卻又着魔似的舍不得撥開。
然後慕歸寒聽見對方揶揄問他受了什麼委屈,如此傷心。
慕歸寒覺得這夢奇幻,便有意識地想要努力看清這人是誰。
但夢往往是不受控制的,他越是意識到這是夢時,那他便離這缥缈之物越發遙遠了。
比如此刻慕歸寒就是這樣,毫無鋪墊地清醒過來,就像是被人突然推下懸崖,他一瞬間便從那灰蒙蒙的夢裡出來了。
這一醒便連帶着那夢也開始褪色,等慕歸寒再回味時,夢裡那模糊人影對他說的話也記不起來了,隻記得他那時心跳亂得很,連話也說不出,就像個懷春的少年被戳破心事。
他心裡默想完了便擡手一掌拍在自己腦門,心說他這也是被夢影響了,怎麼能想到這麼肉麻的形容。
慕歸寒以為這一覺是片刻,等他徹底清醒過來,發現彼時正有一點朝霞,太陽剛爬出山頭。
慕歸寒竟是直接睡了一夜。
他站起來,看見昨日随手丢下的酒壇不知因何滾得更遠了,壇子裡剩了一點昨夜沒喝完的,竟是滾了一圈一點沒灑,實在奇迹。
那些尾随他的修士今早不見身影,慕歸寒以為他們是不想回家的,要跟他對峙到天明,結果今日就不見了。
不過昨日他醉得亂七八糟倒頭就睡,那些人竟沒有趁機暗算他,實在有些不對勁。
他覺得可疑,憑着記憶找到昨日幾處藏人的地方,那些人走得幹幹淨淨沒一點痕迹,唯獨發現一處灌木葉子上落了一點淡黃色粉末。
慕歸寒伸手撚了一點放在鼻子下聞,沒有明顯的氣味,于是嘗試性地用魔氣将它引燃,一刹那便有一股異香飄出,慕歸寒扇着手把手上沾的一點甩掉,連忙運功隔斷這個氣味。
憶夢散,一種世面難求的強力迷藥。
但它原本是千草閣為醫治傷患研發的麻藥。後來被一些邪修改了配方,成了能催情催眠的迷香,用來做一些強迫性的采補功法,效力過強還會損傷中招者的神魂。
而且憶夢散沒有解藥,隻能等藥效自己消退,而事實上大多數中招者往往等不到藥效解除就死于難以言明之法了。
這種藥劑在修真界是言明禁止的,可是隻要有需求,人界妖界的地下交易鍊四通八達,不愁找不到貨源。
看來是慕歸寒想多了,這些人壓根就沒準備放過他。沒直接動手許是見八象門如今護着,便用這些好毀滅證據的陰招來對付他。
好在慕歸寒這神魂有前世修為,不至于這麼容易沉溺。
想來他那奇怪的夢也是因此而來。
隻是這些人既然得手為何又忽然集體消失了?
慕歸寒四下轉了一圈,發現除了自己的酒壇變了位置,其他地方真是原模原樣。
但有時候太幹淨了,反而才是最大的破綻。
慕歸寒都不知是讓自己相信那些人是放心憶夢散的效力才主動離開,還是更相信有一位從天而降的高手一人制服了二十三位金丹期以上的修士,而風過無痕。
慕歸寒沉默地取下腰間的八象門親傳弟子令牌,上有不規則雲浪雕花,中間單刻着一個瀾字。
他握着令牌,拇指在上面摩挲,已經熟悉到不用親眼看,他都能在腦海中複現出這令牌上的雲紋波浪、一筆一劃。
賭氣一般,他雙手握着令牌,懸在萬丈高空上。
隻要慕歸寒一松手就會落下去,化為齑粉,不複存在。又或者隻要它雙手使勁,便能從中碎裂,一刀兩斷。
但他踟蹰良久。
其實也沒有很久,不過一片葉落,一朵雲散。
旭日東升,太陽落在他腳下的懸崖上時,慕歸寒收回手,将那面令牌重新放回上衣内袋,然後他轉身,端起昨日幸存的酒壇。
傾手,酒水或被風吹遠、或散于日光、或落于塵壤。
慕歸寒将那酒壇随手置于一塊岩石上,轉身沿路返回。